一院子的“生长”

院子西北角有块空地,种了一棵橘树。这棵花了我两百块钱的“后皇嘉树”不到一人高,我盼望它能开花结果,但又不敢抱太大希望,毕竟院子里的土质不好,阳光也不够充沛。栽下不久,居然“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白花细小、纤弱,点缀在蜡质的绿叶丛中,仿佛小户人家的孩子,有几分收敛着的楚楚动人。

没想到十月底橘树挂了果,而且,密密匝匝,几十只。我哪里舍得吃它们,就让它们一直挂在枝头。没等到它们“青黄杂糅,文章烂兮”,有一天我发现橘叶枯萎了,不久,这棵树连同它上面的几十只青绿色的橘子都死了。

这是一件让人难受的事。但也只能刨掉它,花三百块钱又买来一棵橘树。这棵橘树栽下一直不开花,不久,死了。刨这棵橘树时,我留心看了一下,见一只土蚕已经钻进了树干里。别人家橘树青枝绿叶,我这就长不大,可能跟院子里的土壤和害虫有关。

邻居修整院子,挖掉一棵山杜英树,准备丢弃。我说,给我。院子西北角不能空着,于是山杜英长在那里。两三米高。秋天来了,叶子变红,迎着夕阳,很好看。可惜叶子太少。栽了半年,树上的叶片我都能数过来,有限的树枝还不时枯死一枝。像欧·亨利《最后一片常春藤叶》写的一样,我每天盯着山杜英树,直到它所有的叶子枯黄。这是在冬天,我想,春天也许它还会长出新叶。春天来了,我在它四周转来转去,没有发现一棵新芽。

一楼潮湿,户外排水系统不畅,只能靠土壤吸收夏天的豪雨。我不喜欢硬化地面,决定院子里不铺水泥,但也不能是水和泥。那就种草坪。马尼拉、百慕大、黑麦草先后种了几茬。有的杂草多,要及时清除;有的需要适时补草种,还要定期修剪,都不是轻省活,最后,草坪没了。

后来种过一季油菜,4月开了半院子油菜花,是建院以来最辉煌的时光。油菜熟了,接着种庄稼、蔬菜,也非易事。我忘了交代,院子四周种了竹子,一开始一人多高,后来长到三四米,从四周向中间聚拢,院子里的阳光、露水很有限。没有阳光雨露,庄稼和蔬菜怎么生长?

我要重新布局整个后院。西北角,建一个阳光房。西边一排竹子,北面也有几棵,有些竹子挺拔,直插云霄;更多的竹子被高大的身躯压弯了,蓬松的枝叶随风飘舞,不少落到阳光房的三角顶上。从阳光房里,可以看蓝天和竹叶,有时看雨水和竹叶轻轻擦拭玻璃斜顶,更难得的是还看到过皑皑白雪,听冬风猎猎,竹枝、竹叶在玻璃上狂舞。南北两面各有一棵竹子贴着玻璃房生长,无风时十分娟秀,起风了,竹子控制不住自己的腰肢,全力撞击在房子的钢柱上,发出哐哐的声响。我一看,竹皮都撞破了,留下了淡黄色的瘢痕。想用布片包裹它,又考虑到捆束也会影响它的生长,就作罢了。冬天,大风,一声声。想到竹子刚长出来的外皮被不断剐蹭,隐隐不安,但想了一会,无动于衷了。

竹根,在地下营建了紧密联系、无孔不入的世界。快十年了,院子地下竹根盘踞,只是我看不见。铁锹一挖就知道,一锹下去,缠绵不绝。草坪废弃后,竹子从四周向中间发展,春天一来,院子中间就有几十棵细弱的竹子长出来,几乎壅塞整个院落。见到竹笋,就清理;那些来不及清理的,三五天长成一人高,碧绿如玉,浑圆憨朴,哪里忍心再去摧折。竹节上还有箨叶,箨叶下面是如霜的白粉,白居易说是“白粉封青玉”,李贺说是“腻香春粉黑离离”,这些好的画面,古人早就注意到了。

为了方便雨水能很快渗到泥土里,又要保障后院的干净整洁,我决定用人造大理石覆盖后院,上覆塑料草坪。总算有了一段短暂的安宁。

但春天来了,原来平整的大理石被竹根拱松了,地面变得高低起伏,人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跌倒。每年必须有两三次翻开塑料草坪,搬开大理石,挖掉绵延不绝的竹根。

西北角的阳光房,底部是钢板做的,离地有二十厘米。我趴在地上看,看到钢板下也有竹笋在生长。饱满、结实。“箨落长竿削玉开,君看母笋是龙材。”——想多了,亦不忍多想,我们都知道,钢板下面的“削玉”“龙材”最后只有一条路。

长在院子周边的竹笋,我尽量保留它们。长到院子中间的竹笋,则要拔掉。但若不经意间竹笋已长成了竹子,哪怕是长在院子中间,我也随它生长,这是人的选择和人最大的容忍。竹根在地下蔓延生长,根本不知道哪里是违碍地带,它积蓄了全部力量,在漆黑的地下奔突生长。如果长到钢板下、大理石下,就白白浪费了一个春天。

竹根在石块下面横亘,地永远不平。国庆长假,我给院子做了一次修整。在大理石上打几十根镀锌钢管作为龙骨,再铺上一层香槟色塑木地板,后院终于平整、光滑,与空中翠绿的竹叶呼应。这个空间从未如此整洁和干净,因为没有了橘树和山杜英,没有了马尼拉、百慕大和黑麦草。有生命的植物让人牵挂也难以伺候,而金属材料和高分子材料打造的后院似乎可以一劳永逸。

铺塑木地板的师傅说,明年春天,很难保证没有竹笋从地底下冒出来,将这个地板顶开来。

有这么厉害?

难说。

如果竹笋真有这么大的韧劲、这么旺盛强烈的生命力,能穿过重重重压,那就让它顶开来吧。“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哪怕它长在院子中间,我也会随了它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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