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解宋诗好 解得宋诗初白头

宋人对唐诗有继承、有扬弃、有创新,“以故为新”“以俗为雅”,最终在“唐音”之外又创“宋调”,与唐诗双峰并峙,构成中国古典诗歌影响最大的两大审美范型。

宋人为了在诗歌领域另辟蹊径,采取了新的创作方法去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关系。关于唐宋诗的异同,关于宋诗的题材内容、艺术特征和美学风格,前辈学者有许多精辟的论断。钱锺书《谈艺录》指出,唐诗和宋诗不仅是朝代之别,也是性情风格的不同,“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缪钺《论宋诗》说: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

以“荔枝”“橄榄”分别比喻唐诗宋诗的阅读感受,形象而精准。荔枝入口即甜,轻易就能品尝到甜美;橄榄回味清甘,需要细嚼慢咽才能让甘香留齿。世间的美本就形态各异,不能用单一的标准去评价多样的事物,否则将会使春天的百花园变得一片荒芜。

其实,我们在中小学阶段学习的古诗名篇里,就有相当多的宋诗。王安石的《梅花》、苏轼的《题西林壁》、陆游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杨万里的《稚子弄冰》等,都是饶有韵味的好诗。

今人所编《全宋诗》《全宋诗辑补》共收录宋诗29万多首,诗人近1万人,其中当然有不少误收、重出的作品,但数量仍多出存世唐诗近5倍,而且其中确有大量好诗。这里,就从以下几个方面举例,展示宋诗的魅力所在。

实现对日常生活的诗意提升和审美超越

宋诗的第一大魅力:淑世情怀。“淑世”的意思是济世,但含义和情感更为丰富,包含有“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意思。

宋人普遍关心政治和社会,士大夫参政议政的意愿、能力和机会空前高涨。欧阳修在《镇阳读书》中就自豪地说:“平生事笔砚,自可娱文章。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宋诗作者大多出自寒门平民阶层,对底层和社会状况有切身体会,对国家的兴衰、百姓的苦乐尤为关心,“民胞物与”的仁爱精神特别强烈。

北宋江端友的《牛酥行》,描述官员向宦官梁师成行贿的丑事,冷静客观地呈现行贿人的动作和守门人的说话,不动声色地讽刺和抨击了北宋末年官场跑官要官、行贿受贿、下级谗佞上司的腐败风气。

南宋陆游的《书愤》:“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在个体的外在经历和内心变化中,折射出南宋朝廷从对金抵抗到对金屈服的时代变迁,感情深沉郁勃,气韵悲壮浑厚,忧愤国事之情溢于言表。

按照宋人的观念,这些记录时事、具有“春秋笔法”、具备讽谏教化作用的诗歌都具有诗史的品格。

宋诗的第二大魅力:日常诗化。宋代诗人敏锐地体察和记录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又用奇趣、谐趣实现对日常生活的诗意提升和审美超越。

黄庭坚描写午睡的诗《六月十七日昼寝》:“红尘席帽乌靴里,想见沧洲白鸟双。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诗的开头,从一双乌靴的形象联想到一双水鸟,又以水鸟的成双成对表现出与佳人共同隐于江湖的潜在欲望,再以马嚼草料为媒介,前勾后联,把日常夙愿和午睡梦境联系在一起,又化实为虚,把耳边的响声虚化成梦境,又变喧闹为甜美,把夏日里单调乏味的马嚼草料声变为清凉自由的隐逸境界。

一场平常的夏日午睡,被诗人用色彩对比、多重联想、想象和隐喻化成一个意味深厚的诗歌文本。

进一步来看,关于宋诗的日常化有四点值得专门提出:

一是诗史问题。宋代有很多标明具体日期的“日记体”诗歌,从日常生活、个体生命到社会宇宙。综合排比起来,就是一个相当完整、立体的“诗世界”,也是一个“史世界”。

比如,苏轼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用快捷挥洒的诗思笔法,捕捉转瞬即逝的情景,写出夏日西湖一场大雨的变化全过程。虽然宋熙宁五年六月二十七日早已过去,苏轼也早已不在,但每当读到这首诗,西湖上空那场大风雨的瞬息变化过程似乎历历在目,那一刻的情景和心绪也代代相传。

二是写物问题。当诗人将目光投向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生活细节,当那些从未被表现过的题材、言语、行为、感受、思想等开始闯入诗歌领域,文学与现实的关系问题得到重新思考。在这种情况下,诗歌的优劣不在于意象的优劣,而在于语言的表现力度,在于表达是否曲尽其妙、语言是否准确精妙,在于能否用语言表现出描写对象在诗人的审美观照下最富有主体性、个体性特征的性质和神韵。

三是道理问题。宋人认为“道不远于人,乾坤只在身”“身安心乐,乃见天人”,道理就在日常生活之中,日常生活就是道理。衣食住行、吃喝玩乐之中也寄寓着忧思感奋,足以起到兴观群怨之作用。于是,身心、生活本身被风雅化、义理化了,传统诗学中言志、缘情、体物的界限消失了,三者融合为一。

四是近代性问题。宋人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与前代相比有重大变化,且延续至元明清乃至近现代。宋祁有一首诗叫《赴直马上观市》,用轻快的笔调描摹东京城喧闹、繁华而自由的早市生活。这种场景至今仍然天天上演。诗尾专门指出市场的“门卫”不再是中古神仙梅子真所变,一语道破宋代社会的转型性质:仙幻变成世俗,传奇性走向日常化,中古社会趋向近代社会。

性情理性化、人生诗意化,追求平衡平淡

宋诗的第三大魅力:不屈个性。宋代学术以疑古和创新为特点,宋代诗学也求新求变,充满不屈的个性色彩。

首先是翻案,将诗意推陈出新。宋嘉祐四年,以王昭君为题材原型的同题唱和诗就是一场“翻案”大竞技。先是王安石作《明妃曲二首》,翻转传统定论,后引起诗人们的浓厚兴趣,欧阳修、曾巩、司马光、刘敞、梅尧臣等人纷纷赓和,都在前人未到之处各出己意。诗意翻新意识贯穿于宋人各类题材的作品,在咏史、咏物、题画、讽喻、抒怀等各类诗中都能找到大量实例。

其次是避俗,避开社会流俗和文艺烂俗。王安石写《北陂杏花》:“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僻静处的杏花,宁愿被春风吹得如雪花一般飘落殆尽,也不愿在热闹繁华之地被碾作尘埃。杏花的境界寄托了诗人的人格理想:即使屡遭挫折,也相信自己的品德和才华,坚持自我的独立人格。

最后是抗争,与压迫、强权、侵略作坚决斗争。在生命中的最后一个除夕,文天祥作诗云:“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英雄末路,长夜漫漫,乾坤中耸立起一个孤独、不屈而伟大的背影。

宋诗的第四大魅力:深折情思。人们常说,唐诗以情韵胜,宋诗以思理胜。其实,宋诗并非不写情感,有关爱情、亲情、友情、同胞情的名篇名句比比皆是。宋诗只是不爱表现奇幻的、飞扬的、浓烈的情感,而是以理节情,将思理置于激情之上,在性情理性化、人生诗意化的表现中追求心理的平衡和风格的平淡,具有平和清淡的内在意蕴。

传统诗学讲究“诗可以怨”,诗歌情绪以悲哀为主,甚至“为赋新词强说愁”。宋诗则既消解悲哀,又可以化牢骚怨愤为旷达自持,以苏轼诗最为典型。后来,还进一步发展出“诗可以乐”的创作潮流,用愉悦戏谑的悠然自适补充完善中国诗学的心理功能。

关于宋诗的“乐”主题,我们来看南渡诗人曾几的一首七律:“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深。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间望岁心。”

秋雨滴梧桐,这是文学传统中典型的愁苦意象。曾几却翻转传统,不以屋漏床湿而愁,反因大雨润农田、农民见雨欣喜而喜。转愁为喜的基础,正是诗人忧国忧民之心。

关于宋诗的哲思,我们来看两首七绝。

苏轼的《惠崇春江晓景》是一首题画诗。其中的“春江水暖鸭先知”启发读者:常和某种事物接触的人,会敏锐地察觉到事物的细微变化。

杨万里在《过松源晨炊漆公店》一诗中告诉世人:对前进道路上的困难要有充分的估计,不要被一时的成功所陶醉迷惑。该诗内容平常而运思深刻,诗人用活泼的语言如实记录下一时一刻的主观体验和思辨领悟,使之具有与众不同的理趣,创造了新的艺术境界。

活用动词、善用虚字,丰富汉语表达能力

宋诗的第五大魅力:精妙表达。宋人作诗讲究“意新语工”,“意新”指向构思,“语工”指向表达。宋人对语言的表意功能普遍持乐观信任的态度,相信语言可以和创作主体的主观意念相契合。基于对语言的信任,宋人在言、意、物之间建立起新的联系,形成了“以意胜”的特点,也扩大了宋诗的题材。

宋诗在章法、句法、对仗上着力,炼字用典,活用动词,善用虚字,用拗律,押险韵,多用比喻和拟人,在语言艺术上达到了极高成就,极大地提高和丰富了汉语的表达能力,并且启发了20世纪早期的白话诗运动。

宋诗爱活用动词,营造动感和张力。王令《暑旱苦热》的“清风无力屠得热”,使用动词“屠”,加上结果的“无力”,让热具有了形象、重量和厚度,给人沉重厚实的压迫感和密不透风的包围感。平常陈旧的意象因为动词的锤炼而具有倾向性的张力和运动的能力,真实而又陌生,唤起了读者对生活的感受。

唐诗多用实词,宋诗善用虚字,使诗意益加细密、韵味深远绵长。比如,陈师道的五律《登快哉亭》:“城与清江曲,泉流乱石间。夕阳初隐地,暮霭已依山。度鸟欲何向,奔云亦自闲。登临兴不尽,稚子故须还。”全诗劲健清瘦、气格老健,既得力于动词的烹炼,也跟善用虚字直接相关。

唐诗重兴象,以“兴象玲珑”为优,善用实词,多以名词或名词性词组呈现意象,物象描写不求精确复刻“这一个”,而是足以象征人类情感结构的“这一类”。相较而言,宋诗重格韵,以“格韵高绝”为胜,不仅扩大意象范围,还讲求物象描写的精准深微,写出既独特又带有普遍性的“这一个”,足以表现人类的心理结构。

进一步来看,唐诗多见“思与境偕”,心灵外射于直觉形象;宋诗多见“意与言会”,意念超越于物质世界。唐诗是视觉感性诗,用各类意象组成一幅或多幅图画来表现某种情绪,并能立刻在读者心中引起同样的反应,其佳处往往如画、可画;宋诗是意象智性诗,用深微的观察、深刻的运思、深折的语言来表达知性、智慧和奇趣,引发读者反复咀嚼内省,其佳处往往不可画、“画不就”。

形象地说,唐诗是青少年之诗,宋诗是中老年之诗。宋诗的魅力,需要具有一定知识和阅历的人才能体会入微。正所谓:少年不解宋诗好,解得宋诗初白头。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原标题:少年不解宋诗好 解得宋诗初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