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学诗是《红楼梦》中极为经典的情节,也是诗学界津津乐道的案例之一,常作为诗歌研究的旁证,王力先生在《诗词格律》中谈及用韵时,便引用了香菱用寒韵作诗的片段。《红楼梦》是一本诗化的名著,精妙的行文之间处处可见诗歌的芬馥。作者借助香菱学诗的情节,向读者传递了自己的诗学主张,我们也借此窥见作者对于诗歌创作与鉴赏的独到见解。
香菱向黛玉请教作诗的学问,黛玉提供了自己的方案:首先读王维的五言律诗一百首,然后读一二百首杜甫的七言律诗,最后再读李白的七言绝句一二百首。将这三个人的诗揣摩透熟,做个底子,再去读陶渊明等六朝诗人的诗。如此一来,黛玉断言:“不出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初读至此觉得疑惑,黛玉为何让香菱这样去读?为何这样便可一年速成诗翁?稍微联系上下文便可得知,这其实是针对香菱的“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反驳她,认为陆游诗是“浅近”的,虽吸引不懂诗的人,但一入了这个格局,就再也学不出诗了,故而“断不可学”。
黛玉对陆游诗句的批评,折射出作者对于诗歌美学的判断和取舍。香菱所引的诗是陆游的一首闲戏之诗,这种信手拈来的闲笔没有深邃的意境,而黛玉对于诗“意”的追求很高,她说:“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立意是本,词句是末,如果立意不好,再如何雕缋满眼,也只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反之,“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意趣求真,浑然天成,这样的诗就是好诗。
诗歌是诗人感悟社会、体验自然的心灵轨迹,是瞬间的、微妙的捕捉和记录。典故、格律、虚实都是诗歌的外在形式,如果妨碍了内在性情的流露,就是“因文害意”,也难怪香菱说“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宝钗也曾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意趣真实,情感真挚,才能不以词害意,立意清新,语言自然脱俗。学诗贵在真意趣、真性情、真精神,总不脱一个“真”字,能从千篇一律的诗作中推陈出新,求真务实,吹尽狂沙始到金,达到“情真意切”的标准,这才是诗歌生命力的要旨。
当然,黛玉并没有忽略诗歌语言形式的必要意义。她不是坐而论道,而是指出初学者难解格律拘束的通病,由此谈及“不以词害意”的主张。黛玉循循善诱,列举了三位盛唐诗人,先读王维,是帮助香菱提高对诗的感性认知,结合王诗诗情画意的特点,培养品味诗歌的感受能力;再读杜甫,是提高对诗的理性认知,结合杜诗浑融格律的特点,培养驾驭格律却不为格律所束缚的诗学语言功底;最后读李白,是在兼收并蓄之后加强个人风格的掌握,结合李诗个性恣纵的特点,培养返璞归真、书写性情的表达能力。前两步是五律和七律,在熟读了律诗的基础上再去演绎绝句和魏晋六朝诗,符合诗歌学习过程中先“由意生言”再“得意忘言”的规律。
香菱学诗从品读到理解再到感悟,从积累到总结再到运用,最后回归到真正的创作。她将一首咏月诗写了三次,先是语言滞涩,限于格律;后是下笔穿凿,过犹不及。不过她没有轻言放弃,反而愈加努力,反思经验,弥补不足,结合个人的身世命运,将自己的真情实感倾泻出来,终于写出了较为成功的作品。
原标题:吹尽狂沙始到金——香菱学诗与《红楼梦》诗学的求真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