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爱情诗

回溯至《诗经》的农耕时代,迎面而来的是阔大的田野,人们在这里耕耘、收获。那是人类的童年时期,距今已有三千年之遥。先民在观察和实践中逐渐领悟了冬夏交替的自然法则,获知了春种秋实的稼穑节拍。他们的爱情也和庄稼一样,镌刻着农耕时代特有的气质。

自然

农耕时代的爱情像禾黍匏葫、菽麦郁李那样,长养在天地间,根植于泥土里。这就形成了《诗经》爱情诗的第一个特质:自然。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伫立河滨的向往;“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这是桑间田园的携手;“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这是劳作时即景抒怀的想念;“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是清晨郊野的邂逅;“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是“为谁风露立中宵”的思念……《诗经》里的爱情,就这样自自然然地萌发于河洲郊野,成长于桑间田园。

长养于天地之间的爱情,多取譬自然。“颜如舜华”,“舜”即为木槿,“华”同“花”。木槿总是在晨风中迎着朝阳绽放,以此比喻姑娘的青春容颜,无比生动。“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桑叶在春天丰腴润泽,在秋天枯黄凋零,这是自然的节奏。女子的容颜、情感的状态,也和这桑叶一样在时间之流里发生着变化,这是比兴。取譬自然最为集中的用例当属《硕人》,其中关于庄姜容貌的描写,一连用了五个比喻: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里最夺人眼目的描写无疑是最后一组对句,因为空灵传神,遗响千古。前五句为实写,无一不是取譬自然:手指柔滑如白茅,肌肤细白如脂,脖颈修长如蝤蛴,牙齿洁白、整齐如葫芦籽,额宽如螓,眉弯如蛾。这一连串的喻体,我们今天或许感觉生疏稚拙,但是在众生平等的先民那里,这些随处可见的菜蔬或昆虫是那样亲切和生动。

长养于天地之间的爱情,拥有和自然一样的节律。春天,是一个充满希望、可以展望未来的季节,因此是一个适宜婚嫁的季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你看,那个明艳美丽的姑娘,就是在桃花盛开的春天出嫁,满怀希望地走向婚姻。春天也是一个适宜恋爱的季节,如《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三月上巳,春水浩大,春潮澎湃。人们手持泽兰临水而祭,以祓除不祥。姑娘受春潮感召,无比勇敢,主动邀约腼腆的小伙子一同前往洧水。当人们再次见到他俩时,他们已经有说有笑,互赠芍药以表情意了。《溱洧》里的爱情如春水澎湃,美好得和春天一样动人。

真淳

真情实意从生命深处喷薄而出,成为诗歌。正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形成了《诗经》爱情诗的第二个特质:真淳。

因为情动于中,所以表情真实。《诗经》所录诗歌,在时间上涵括自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在空间上纵贯黄淮江汉,横跨陇晋豫鲁,婚恋风俗在这样的时空跨度上,必然是形态多样的。因为是情感状态的真实摹写,《诗经》里的爱情也是丰富多彩的。《周礼·地官·媒氏》:“仲春之月,令会男女。”阳春三月,不仅是风和日丽的时节,也是恋爱的美好季节。这种自由风俗映射到《木瓜》《桑中》《摽有梅》《溱洧》中,就形成了一种活泼欢悦的情感氛围。而《七月》有“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采桑女子担心与公子同归,她的忧伤大约是源于“媵”制。春秋战国时期,媵女指陪嫁出去的女性,一般是新娘的贴身婢女。《伐柯》有“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显然强调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见,随着时间的推移,媒妁制度逐步盛行起来。《氓》中那个女子,当初未曾凭借媒人而私定终身,后来被弃还家,遭到兄弟嘲笑,只能“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因为情动于中,所以表情热烈。《野有蔓草》:“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清晨郊野,小伙子与美丽的姑娘一见钟情,居然毫不犹豫地携手同行,情感表达多么热烈大胆!《子衿》是一首思念情人的诗,情感表达细致婉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那个身着青衿的书生,让姑娘无比牵挂。相约于城楼却未见其踪影,于是姑娘隔空质问:就算我未前往,你就不能捎个口信来吗?“挑兮达兮”,质问之后,姑娘在城楼上焦灼徘徊,可见相思之切。“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已是情难自禁地仰天呼号了。或许,小伙子在姑娘下一个转身时就会出现,可在欢会之前的短暂等待中,她的情绪是如此丰富激荡——幽怨、焦灼、喟叹,其情感的热烈程度可见一斑。

因为情动于中,所以表情淳朴。《诗经》奠定了汉语诗歌兴寄遥深的传统,多寄情于景于物。或因处于农耕时代,《诗经》在处理情感时多与植物有关,那是一种简单的、依存于土地的情感。《静女》:“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姑娘送给小伙子一根白茅草,这是多么普通的一种植物,因为是心上人所赠,所以在小伙子眼中那样美丽和独特。随处可见的白茅草,成了爱情的信物。后世的爱情信物多为黄金钻石、名车别墅。其实,爱情原为主体,信物本是附属;信物过于贵重,无形中导致重心转移,爱情在不经意间也有了标价,于是不可避免地有了利益的算计与权衡。白茅草不同,它不但出色地完成了传情、约定的信物功能,而且始终附着于情意,凸显了情意的真挚、深厚、淳朴。

悠远

当“情动于中”成为抒情的核心内容,具体的事件或细节就会被淡化或者抽离。这样的表达风格奠定了汉语诗歌含蓄蕴藉的抒情传统,且如同写意画般留白,方寸之地亦显天地之宽。这体现了《诗经》爱情诗的第三个特质:悠远。

先看《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第一句写月色皎洁,第二句写姑娘仪容之美,第三句遥想姑娘行动姿态之美,最后一句抒发月下怀人的惆怅。这首诗中,男女主人公的情事、身份、容貌,各种事件细节一概被抽离,只余月下相思的场景。无尽的惆怅和无边的月色相融,无比朦胧缠绵,一唱三叹,余味无穷。《诗经》中大多数诗篇都如此。虽然后世把《诗经》归为“写实主义”,但《诗经》的“写实”肯定不同于散文或小说的“写实”,具体细节多被抽离。比如《桃夭》中没有描写新娘,读者凭借自己的经验,想象那个明艳如桃花的新娘。

再看《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抽离得更为彻底。清秋白露之晨,主人公徘徊于岸边,对着悠悠秋水抒发渴慕而不可即的惆怅之情,反复致意,无比深情。《月出》中尚有“思美人”的情意表达;《蒹葭》则只余画面,并未明说情感生发的缘由。情诗的解读只是《蒹葭》的多种可能之一,固着于此反而窄化了诗歌的多元世界。陈继揆《臆补》:“秦川咫尺,宛然有三山云气,竹影仙风。故此诗在《国风》为第一篇缥缈文字,宜以恍惚迷离读之。”具体细节抽离得越是干净,诗歌中的留白就越是宽广;读者因而拥有更多参与文本的互动和体验,诗歌因此具有最大限度的包容性。有限之中正有无限,空灵悠远。

先民依赖并信任自然,他们的情感周期与自然周期融合在一起。冬天万物都会枯萎、死去,可是万物复苏的春天一定会到来;人们即使经历了巨大的哀伤,也会被自然抚慰,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农耕时代的爱情“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温柔敦厚、天真淳朴的。

时光流转,沧海桑田,那些欢愉、惆怅或悲伤的情感几千年来并无变化。农耕时代的爱情,以其真淳自然,散发着一种恒久而难以企及的美。法国评论家斯塔尔夫人在《论文学》中说:“在日益发展的科学中,最后的一步是最惊人的一步。文学艺术却可以在最初的一次诗情迸发中达到以后无法超过的某种美。”《诗经》正是如此。

原标题:《诗经》中的爱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