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视角写万里深蓝

甲辰龙年之秋,我还在喀喇昆仑远行,在浙江省作协工作的叶凯打来电话,说国庆过后,要在舟山召开来其长篇报告文学《逐梦远洋》讨论会,邀请我参加。我几乎没有一刻的犹豫便答应了。这实则是出于对舟山乃至三毛故里的一种敬意与感谢,我嘱其将书寄过来,从新疆归来便可阅读。长假前夕,书到了,设计装帧很美,一片深蓝的色泽,使我漫漶的海洋梦于来其的文学叙事中逐渐清晰起来,仿佛重又回到去年五月在定海三毛故里领奖的日子。

认识来其很晚,且是在三毛散文奖颁奖晚会上。舟山作协主席白马告诉我,来其是他的前任,在文史馆任职,以散文擅长。我点了点头,说来定海领奖前,看过他写的获奖作者推介文章,写得很到位。颁奖过后,我与来其没寒暄几句便分手了。我去了嵊泗,想一睹嵊山渔场盛景。当然,更祈望抵达尽山水域,可一观唐宋年间东渡扶桑的大和尚们的海上弘法之旅。那天坐上从定海驶往嵊泗的客轮,是我第一次坐远洋之船,虽然朋友替我买了一等舱,上船便可躺在铺位休息,可是中午时分,客家中餐送到时,我坐起来,刚吃几口,便晕船了,恶心想吐,只好重又躺倒,摇来晃去,一海碧水荡君行,时而于浪尖,时而于波谷。摇啊摇,很快就睡着了,与尽山渔场擦肩而过。然后,我却有更多的时间,观嵊山、小洋山渔场,一睹历史上舟山群岛打鱼的胜景。

然而,毕竟是来去匆匆,我只看了嵊山和小洋山渔场。欣慰的是来其的长篇报告文学弥补了我的遗憾,整个国庆长假,我几乎沉浸在《逐梦远洋》中,便与大海有了一种情感的连接,随着来其的叙事,将我的思绪带回到舟山群岛的海洋历史和人文风光。

我搜索了一下,这应是来其第一部长篇报告文学,严格意义上,我更愿意将此书视为一部关于舟山的渔场志,抑或是中国渔民走向浩瀚大海的深蓝志。说是志,是想彰显志的特点是纪事体,纪事重于写人,以事件带出人和事。这与我一再坚持与强调的报告文学的坐标,即落点于人的书写相悖。因为事件、场景、历史人文,都只是人在书中的舞台与背景,以事带人的书写,人的故事萎顿了,命运、情感、荣誉、尊严,甚至奋斗牺牲,这些文学的主旋律,被大海的惊涛淹没了。在我看来,这似乎有违报告文学甚至文学写作的天律,可是这些,或许对来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来其终究是一位写大散文的高手,凭借多年创作散文的优势,另择航道,另辟蹊径,写出一部颇具特色的海洋体的文学作品。

本书最大的一个亮点,就是以小视角写大海洋,以岱衢渔场一条黄鱼、一条马面鲀、一只活蟹甚至一只小虾米的传奇视角,来展开一卷舟山渔人远征大洋波澜壮阔的史诗。这正是来其的与众不同之处,更是他写报告文学的明智之举。东海之波浩浩汤汤,南普陀梵呗福佑四方,如何写好舟山这个古老的渔场?来其是智慧的,他从岱衢渔场四亿多年前的一条鱼——鲎鱼切入,鲎鱼是海洋节肢动物,春夏之季从深海游向东海近海产卵,雄鲎在上,雌鲎在下,雌鲎背着雄鲎从万里深海游来,皆为一场春夏间的交配,不知游了多久?没有人知道,但是它们到滩涂上挖穴产卵,最终成了人类的美餐——鲎酱。四亿年前史前生物濒临灭绝,就因为它的血是蓝色的,可以作一种试剂,测出细菌是否侵入人类,而过度捕捞,令其几近灭绝。来其在回溯了岱衢渔场千万年的历史之后,人文视角遽然一转,以舟山渔场最多岱衢族大黄鱼开笔,这是我国独有的鱼类,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桃花岛大黄鱼旺汛,四千多家捕鱼单位下海。那一年大黄鱼的最高产量为356711担,多么惊人的数字啊!仅仅为了取鱼肉烘干,磨鱼粉,出口到捷克等东欧国家,换回八十辆汽车,六十三辆拖拉机,一座五千纱锭的纺织厂。而更多的则为了取胶,“条条取胶,努力挖肝”,大黄鱼的鱼肝,做成了鱼肝油,而有“海洋人参”之称的鱼胶,则用来给薄木板和丝织品上胶。无法指责渔人父辈的豪奢,谁让我们生活在一个千年农耕渔牧的乡村中国。

从这个意义上说,舟山渔人逐梦远洋,是逼出来的。人类饕餮之口,终于使岱衢渔场渔业资源几乎耗尽,东海海底鱼儿空空,一个大拖网撒下去,再也不现当年鱼儿满舱的盛况。只有将目光投向远洋,从岱衢渔场移向塞内加尔、摩洛哥,进军遥远的西非,去捕带鱼、石斑鱼、鲷鱼、舌鳎鱼,甚至越白令海峡和鄂霍次克海,去捕鳕鱼,到帕劳、塞班岛、提尼安岛等西太平洋,捕捞金枪鱼。来其如果仅仅停留在对一支远洋船队的讴歌之上,写船长驾船劈波斩浪,写大副勇立潮头,写舟山渔民逐梦远洋的技术是如何精湛,这是他必须写,也应该写足写好的,但是仅仅有这些,就不是一个高明的来其,一个具有忧思情怀、追求文心高古的来其了。其实,本书我最看重的一点,还是来其的批判反思精神。虽颂犹刺,虽歌犹思。前半部分舟山渔场的衰败,与后半部分西非的丰饶之海,构成一种对应和互文关系,体现了来其作为一个写作者对大海的敬畏和悲悯,虽然这种思考,他藏得很深,其文仅为闲笔般的一笔掠过,可是读者若深揣其文,会在灯火阑珊处、潮汐退尽时,敏锐地感悟到。一个作家的海洋意识、人类意识,油然而生。

《逐梦远洋》还有一个值得提及的亮点,就是以一部报告文学书写,展示了中国作家海洋文学意识的觉醒。我读书中有关鲎鱼和大黄鱼的叙事片段,有不少细节可谓感人至深。“春夏之交,鲎从东海深处游向近海,雄鲎在上,用强壮的步足夹住雌鲎的腹部,雌鲎在下,缓缓地爬上滩涂,挖穴产卵……鲎被捕获时,都是一对对的,雌鲎负雄鲎而行,爬上滩涂时,虽风浪汹涌,但它们难分难解,故古书中有‘鲎媚’之说,寓意相依为命,现代人则称它们为‘海底鸳鸯’。”这些细节可谓惊心动魄,让读者在人类之爱、“稀世之鸟”之爱外,又看到海洋相处的一种鱼类之爱。另一个片段则是大黄鱼从冷流游向暖流中交配的叫声,来其采访老渔民时,老渔民说,你知道吗,鱼是会哭的。大黄鱼只有在两种状况下才会哭,岱衢洋上交配产卵时,雄鱼会有咯咯之啼,雌鱼会有哼哼之鸣,这是所谓的鱼水之欢吧;而到了被渔人的大网围住,密密麻麻的大黄鱼天网恢恢、在劫难逃时,便会发出呜呜、嘎嘎的惨叫。鱼水之欢与鱼水之劫,构成了来其海洋文学的大悲咒,壮哉!

原标题:小视角写万里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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