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河流的重构

河流是城市的母亲,城市是河流的儿女。从古代到现代,从东方到西方,从巴黎到上海,伟大的城市之间有何相似性与互通性?

不同的河流共同的力量

古代城市主要是政治城市。对资源、人口和财富进行统治和管理,是古代城市的核心职能,经济与人文的功能则是次要的、从属性的。

中世纪以后,由于生产发展、人口增加和社会演变,城市规模不断扩大、数量日益增多,经济与商业逐渐成为城市的基本职能,并一步步取代政治城市,成为近现代城市的主流。此时城市的政治与文化功能,不仅深受经济发展的影响,甚至往往由后者直接决定。

20世纪60年代以来,随着后现代社会和消费文明的来临,城市的人文和生态需要后来居上,不仅引领城市经济变革发展方向,甚至决定城市社会管理治理的意义。从政治城市、经济城市到文化城市,客观反映了人类城市变迁的历史进程,深刻揭示了人类城市发展的普遍规律。

除了政治、经济、文化三大社会因素之外,城市的起源、发展和变迁还深受地貌、水文、气候等自然因素影响。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社会因素与自然因素既相互斗争又相互结合,继而形成了千姿百态、各美其美的城市家族,如山城、平原城市、草原城市,如冰城、春城、火炉城市,如江城、水城、滨海城市。

总体上看,地貌和气候条件的恶劣,可以通过人力来应对或克服。因此,在沙漠、海岛和极寒、极热地区也可以出现繁华的城市。唯独作为万物之源的水,是任何城市都不可或缺的。没有水,没有江河湖泊,就难有生命的存在,更不可能出现由很多人集聚而成的城市。古往今来,人们发明了很多技术。从古代丝绸之路上绿洲城市发明的“坎儿井”到当代一些缺乏淡水的岛城使用的海水淡化科技,都是成功解决水资源匮乏问题的典范,并相应地创造出各具特色的城市文明。

如果说城市是一群任性、刁顽的孩子,河流就像一位宽容、慈悲的母亲。河流与城市会有矛盾、冲突,就像一个家庭免不了为锅碗瓢盆而磕磕绊绊。但总体上看,母亲的性格、行为和生活,还是要围绕孩子的成长而转的。河流的历史,也基本上遵循城市发展的逻辑,即从古代的政治军事功能(如作为军事天堑和战争前线)到近现代的经济商贸功能(如作为工厂和商场的聚散地和交通线),再到当代的人文生态(如作为岸线景观、旅游景点等)的发展与变迁规律。

二者之间,形成了不离不弃的亲密关系和交互作用的内在机制。一方面,穿城而过或分布在城市四周的河流会深刻影响城市的空间、经济、人口、商业、社会、文化。在城市发展的每一个时期,都会打上河流的印记。另一方面,在城市中集聚起来的人群、力量和智慧,会反过来改变河流自然的形态、功能和人文景观。

在河流影响城市方面,最显著的例子是,很多伟大的城市都有一条伟大的河流。历史上有“八水绕长安”的说法,八水即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均属黄河水系。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写道:“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而在洛阳境内,更分布着黄河、洛河、伊河、清河、磁河、铁滦河、涧河、瀍河等10多条河流,分属黄河、淮河、长江三大水系。四通八达的水运体系,是历史上的长安一直倚重洛阳、经常将后者作为运输中转站的主要原因。可以说,没有这些河流提供的生产生活用水和便利的水路交通,就不可能有汉唐时代长安城、洛阳城的富丽雄伟与繁荣兴盛。

在那些自然水文条件不够优越或干旱缺水的地区,城市往往借助人工运河或其他水利技术来确保运转与发展。北宋都城汴京,在历史上一度被称为“四水贯都”。四水即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属于人工运河,主要功能是向都城输送物资。研究显示,当时汴梁人口超过百万,每年需从江南等地转运六七百万石漕粮。其中,最重要的是汴河。据《宋史》记载:“唯汴水横亘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

在城市影响河流方面,最常见的现象是城市规模扩展直接影响河流。很多自由奔腾、野性不羁的河流,后来都成为城市空间的组成部分。上海本是河网密布的江南水乡,由于城市建设,很多河流遭到填埋。现在很多带“浜”的路名,原本都是河流的名字;一些带“泾”字的街道,则是傍河而建的村落。京杭大运河的无锡段,在两千年里则经历了从“傍城而过”“穿城而过”“环城而过”到既“绕老城而过”又“穿中心城而过”的变迁。

不同的时代共同的原理

上海和巴黎,都有举世闻名的母亲河。而且,河流对城市的作用也很接近。巴黎,被塞纳河分成了左岸和右岸,以至于流传开“右岸是物质的,左岸是精神的”说法。上海,被黄浦江分成了浦西和浦东。有人说,“西边是上海的过去,东边是上海的今天”。

塞纳河全长780公里,自西向东流经巴黎市中心。巴黎城市的起源可追溯至中世纪初期塞纳河上的几个小岛,其中的西岱岛不仅是巴黎大都市的摇篮,也被视为法兰西民族的发祥地。有关记载表明,早在公元前300年,小岛上就居住着一个叫巴黎西族的民族,巴黎一名即由此得来。西岱岛是巴黎的历史起点,也是这座城市的精神家园。著名的巴黎圣母院大教堂,就位于西岱岛上。

与巴黎主要以塞纳河为主轴、沿左右两岸发展不同,上海是从西向东一步步拓展形成的。除黄浦江之外,还有多条河流哺育过上海,甚至长江也深刻影响着上海的形成和发展。其中的吴淞江、苏州河和黄浦江,其实可以说是同一条河。简单来说,吴淞江在汇入黄浦江之前流经上海的那段被称为苏州河,后来成为黄浦江的支流。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三条河流的作用和影响各不相同。

应当看到,对古代上海影响最大的河流是吴淞江。它是古代太湖流域三大水道之一,隶属于唐代华亭县的青龙镇。青龙镇北临吴淞江、东濒大海,是理想的港口和货物集散地。后因吴淞江潮淤水涸,青龙镇随之遭到废弃,取而代之的是宋神宗熙宁七年设立的上海镇。上海镇即今天上海的老城厢地区,是延续至今的上海城市历史地标和精神原乡。

无论是巴黎、上海本身,还是二者的比较研究,早已是汗牛充栋。这里,想选择“历史上的巴黎”和“近现代的上海”这一视角,来揭示两座城市的核心功能如何从政治军事转向经济商业,来说明人类城市的发展“既有个性和多样性,也有共性和统一性”。

在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有很长一段关于巴黎城市起源发展的描述。这不仅是文学创作,也是以塞纳河为起点和主线的河城共生的巴黎极简史。

首先,从起源上看,“巴黎出生在那个如今叫作旧城区的形状像摇篮的小岛上。小岛的堤岸就是它最初的城墙,塞纳河就是它最初的城壕”。现代城市发展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冲破了中世纪的城墙。巴黎城市的发展,首先摆脱了“那个狭隘的岛上转身不得”的局限,然后冲破了查理五世修建的城墙,获得了塞纳河右岸广阔的空间。

其次,巴黎城市框架的形成,是15世纪的事情。此时,塞纳河的五个小岛——卢维耶岛、母牛岛、圣母岛、旧城区所在的岛及它顶端的渡牛岛——全部纳入巴黎城市版图,形成了旧城区、大学区和市民区的基本格局,一直延续至今。

关于这三个城区,雨果这样描写:旧城区占据着整个小岛,是三个区里面最古老、最小的一个。“它就像是其余两个区域的母亲,它夹在它们当中,就像一个小老太婆夹在两个美丽、高大的女儿当中。”大学区占据着整个塞纳河左岸,从杜尔内尔塔一直到内斯尔塔;三个区域中最大的一个是市民区,它占据整个右岸。巴黎城市的版图或核心区,至此明确、稳定下来。

再次,与城市面积扩大同步,巴黎的功能逐渐发生变化,从最初以城墙为象征的军事城镇转变成为国家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雨果感慨:“像巴黎这样一座城市,总是无止境地在那里扩展,只有这样的城市才能成为一个国家的首都。它们是一些水库,一个国家所有的地理的、政治的、伦理的、智慧的河流,一个民族所有的当然潮流,都导源于此;它们可以说是些文化的矿井,也可以说是些文化的沟渠,一个国家的商业、工业、智慧和人口,这也是这个国家的生命、活力和灵魂,都不断地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在那里汇集和过滤。”此后,巴黎的形态、功能、性格等无大的改变,如雨果说的“只是增添了一些房屋”。

关于上海的起源发展,由于成陆较晚、空间变化较大,因而比巴黎要复杂一些。距今六七千年前,沿今天的嘉定外冈、嘉定南翔、闵行马桥、奉贤柘林一直到金山漕泾一线,有一条被称为“冈身”的古海岸线。“冈身”以东,即今天上海市区的大部分,在当时还是大海,之后逐渐演变为陆地。到了宋代,尽管上海地区有所发展,但行政建制低于县级。此时,境内尽管河流众多,且依托吴淞江已有一定的商业贸易活动,但由于城市太小、地位不高,一点也看不出后来的模样。

上海的崛起,始于1843年。此后,用了10年时间,在上海县城以北、苏州河以南,沿黄浦江滨一带,建成了与县城面积相仿的一个新兴市区。又过了100年,这个昔日的海边小渔村已经成长为“远东第一大都市”。与之相伴,深藏在河流中的细小浪花进一步裂变为推动城市变革的时代洪流。

工业是现代城市发展的主体。日后成为中国第一大工业城市的上海,它的摇篮就是苏州河、黄浦江。很多纺织厂、面粉厂,都建在黄浦江或苏州河的沿岸。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地处沪东和沪西两大工业区之间的闸北,因有苏州河和沪宁铁路水陆交通的便利,缫丝和茶叶加工业等迅速兴起,成为中国民族工商业的“华界大本营”。

除了黄浦江、苏州河,长江也对上海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美国人罗兹·墨菲的介绍值得一记:属于一个大江体系的许多源远流长的水道在上海汇集,中国的海岸也在这里向公海伸展到最远处。由于外国商人所要运销海外的物品可以经由上海出口,装运到中国的洋货可以经由上海分发到广大无边的地区,因此“上海实际上成为整个长江流域的商业中心”。

不同的传承共同的未来

《周易》云:“天下同归而殊途。”在大地上千万条河流的日夜奔腾喧闹中,世界各地的城市形成了各不相同的形态、身份和气质,又因创造美好生活的共同理想追求走向更高层次的统一。

当今世界是城市世界。城市发展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快,城市问题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惊人地相似。在所有的城市问题中,生态环境最为突出。不仅是巴黎和上海,很多工业化时代的城市,由于过度的开发和使用,都曾严重破坏河流的生态系统。19世纪以来,随着沿岸快速的城市化和工业化,英国的母亲河泰晤士河很快变成了污浊不堪的臭水沟。河流的污染,严重影响了人们的生命健康。19世纪英国发生的四次霍乱,夺走了伦敦约4万人的生命。

总体上,在度过政治城市、经济城市的阶段之后,当代城市进入以文化城市为主题的新阶段,其主要特征可概括为二:一是城市由原来作为军事、行政、法律手段的政治空间逐渐演变为主要作为文化、艺术、美学载体的生活空间,二是城市的生产、流通、交易等实用性功能逐渐让位于宜居、绿色、生态、人文等非功利性功能。

当代城市发展方式的重要变革,自然会引起城市与河流的重构。这种重构又可以划分为两个时期:一是以人文和生态为主题,以保护生态环境为基本特征,一个突出表现是变生产性岸线为生活性岸线。二是在人文、生态之后加上科技。城市是活跃的经济体,也是富有活力的创新引擎。在生态环境和公共服务良好的滨水空间,会很快兴起高新科技园区、新型研发机构、文化创意集聚区等。它们代表文化与科技、经济、消费、美学等更加全面的融合与协调关系。这为我们认知和观察当代上海和巴黎提供了重要的方法和视角。

一方面,两个城市都有从工业区、商业区到文化生态功能区的探索与实践。

历史上,塞纳河本是欧洲的一条重要航运通道,法国大部分的内河航运量也依托于此。它的沿岸,既分布着燃煤电厂、混凝土厂等,也聚集了各类商业机构。

但今天穿越巴黎的塞纳河,尤其是西勒桥至耶纳桥两岸,绿树成荫、风景如画,巴黎圣母院、卢浮宫博物馆、凯旋门、埃菲尔铁塔等错落其间,成为全球著名的文化岸线,成为艺术家、作家、设计师和其他创意人士的聚集地。

上海也走过类似的历程,具体可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在2010年世博会前后,黄浦江两岸的江南造船厂、上钢三厂等大量迁移。生产性功能退出之际,接替出场的是由原南市发电厂改造而成的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由废弃的油罐改造而成的上海油罐艺术中心等。二是2018年新一轮上海城市总体规划获批,明确提出推进苏州河沿线地区重大文化集聚区建设。几年过去了,苏州河沿岸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出现了一大批休闲和旅游观光的打卡点,有力地优化提升了上海城市公共空间。

另一方面,两个城市都开启了从文化生态功能区迈向生态人文科技功能区的新征程。

在巴黎塞纳河左岸,坐落着一座科技创新孵化园区,拥有超过1000家创业公司,目标是帮助法国夺取欧洲主要初创企业中心的宝座。这一园区被福布斯称为“世界上最大的科技孵化区”,和卢浮宫、埃菲尔铁塔等一起重构塞纳河的风景线。

在黄浦江西岸,一个总面积15.6平方公里、岸线总长15.5公里的“杨浦科创带”正在迅速崛起。现在,这里聚集了一批文化头部企业,又积极布局半导体设计等领域,努力打造集创新、生态、科技、文旅、宜居等新型城市功能于一体的“滨江国际创新秀带”。

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写道:“如果你在年轻时有幸生活于巴黎,那无论你在哪里度过余生,巴黎都与你同在。”回顾过往,展望未来,这句话其实也适合用来描述上海。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教授、城市科学研究院院长,中国城镇化促进会研究部主任,中国商业史学会副会长)

原标题:城市与河流的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