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宁要郧阳一张床,不要上海一套房。宁要郧阳一棵树,不要深圳小别墅!我这两年回来在鑫榄源公司干得挺好,能挣钱养家,还能陪老人孩子。我天天都在橄榄园,你们哪天来都行,我陪你们转转……
泉叔这边也激动地跟外孙子分享自己的喜悦:
日子过得好就行啊!你猜爷现在在哪儿?在中华水园的同心广场这里啊。你猜我看到了个啥宝贝?哎呀!一棵古树,跟咱们白浪镇政府门前的那两棵古树差不多岁数啊!树都有灵气,古树更是有灵性,这老伙计们呀,说不准他们常常通气儿嘞!
是是是,你娃子也有灵气,你叫树生嘛。
一
七亿年时光,三千里汉江,此时在郧阳这里该是最静美的模样。从郧阳汉江公路大桥以东,一直到神定河入口以西绵延七公里的沿江区域统称为“中华水园”,这是一个占地三千三百多亩、由六大板块组成的国家级南水北调主题公园,同心广场就是其中一个重要板块。两岸青山重重似画,曲曲如屏。一望无际的潋滟波光里,太阳豪横地在汉江里铺金洒银,天廓湛蓝,风清气爽。那远远近近、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百里绿色长卷,把郧阳的时光浸染得锃亮又鲜润。
这公园2019年才建成,五岁的它还很年轻,但一直觉得年轻的它有一颗老灵魂,直到今天看着泉叔站在这棵四百二十岁的古柞树下久久凝视。那古柞树干上的肥厚苔藓、斑驳地衣,从高处树枝垂下的宛转松萝,如一场盛大法事道场里高扬的幡幔。看着泉叔一遍遍抚摸着它的树干,仰望着葱郁遒劲如巨伞一般的树冠,仿佛仔细端详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我忽然找到了缘由。中华水园的“镇园神针”在这里呢,这可真是一颗老灵魂。
泉叔拍拍那古柞树说,老祖宗啊,你看我头发全都白啦,你还是枝繁叶茂绿生生儿的,还是像我年轻时一样,精神抖擞得很啊。刚才解说员说你是从十方院村搬来的,我马上就认出你啦,你还记得我不?你们村里有我家亲戚,我每次去他家都会看到你。十方院村南水北调移民搬迁后我就没去过了,但一想十方院村我就想起你啊。水来了人可以跑,树跑不了啊,没想到你还能跑到这里来了,真是好啊。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在一棵四百二十岁的古树面前,人类是何其稚渺。众人无语,四下空寂,唯有那古柞树枝叶婆娑,像一个须发飘飘、轻摇羽扇的仙翁。
加拿大生态学家苏珊•西玛德,通过在加拿大森林中三十年的研究,最终得出一个惊人的发现——树木拥有声音、语言、视觉、嗅觉、触觉。树是会说话的,而且它们经常说话,“语言”传递还非常远。在优酷网上可以查到她的多个讲座。讲座的题目就叫“树木如何彼此说话”,树的大家族有许多成员与人类一样拥有心智,具有形成记忆、保持记忆、提取记忆这样的功能。
听到了吗?古柞树和泉叔的交谈。
古柞树说,我认得你嘞,你是白浪镇袁家湾村的人,你照护王家岭林场几十年了。你也真是老了,我第一次见你时才二十出头吧,你穿着一身青色的中山装,过年到十方院村走亲戚,那时多精神的小伙子,像一棵青愣笔直的小白杨。
泉叔:是啊,老啦!自从十方院村2010年移民搬迁后,我就没去过那里了。你可是郧阳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移民的见证者啊。
古柞树:从我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的四百多年来,汉江涨涨落落,百姓生生不息。我看着郧阳因水而兴,郧阳的抚治时期可真是辉煌啊,真是“坐镇汉江三千里,独领风骚二百年”。后来,我又看着郧阳府沉入了江底,一座五百多年的府城就这样没了,心疼啊。再后来国家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启动了,要移民啊,要为库水腾地方啊。自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为支持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建设,郧阳先后经历两次淹没、两次搬迁、三次移城。那十方院村就在郧阳城东郊的汉江边,自然也是一直被水撵着跑啊。
泉叔:那十方院是个好地方呐,山清水秀,土地也肥得很,出门就是良田,抬脚就能进城,老百姓日子富足啊,草木鸟兽的日子也好。
古柞树:这里好是好,却屡遭水淹,记得五十年代的时候十方院村还是一个很大的村子,后来建丹江口水库,淹没了大片土地和房子,全村二千多人外迁到汉阳和京山县。1970年夏天,在157水位线以上居住的村民响应国家号召,又后靠到离汉江五里多远的荒凉山岗上。眼看经过快四十年的整建,这个村终于又像模像样了。可是南水北调中线二期工程蓄水以后,十方院村再次面临搬迁,其中外迁到宜城市邓林农场的又是近二千人。
泉叔说,十方院村搬迁的前一天晚上,我也来亲戚家帮忙了。千人移民啊,这次搬迁移民年龄最大的95岁,最小的刚出生15天,还没有满月呢。
古柞树:唉,我知道。那天刚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那是一个不眠之夜啊。月亮躲到云里去了,天色黑沉沉的,秋风寒凉。村里中心小学的教室里,灯火通明,很多移民坐在那里,等待凌晨上车,还有很多村民分散在亲戚、朋友家做最后的话别,村头的坤爷摸黑拿了根红布条去给我系在枝丫上,在树下坐了好久,跟我说了好多的话……
泉叔:我从一家拆了一半的房子前经过,看到那房子门口上的大红对联和喜字都还在,新鲜鲜红艳艳的,那屋子里还挂着彩带和彩灯。听说这家的小两口结婚才三个月,也是要搬迁的……一晃十四年过去了,你在这里还习惯啵?
古柞树:都还是郧阳的山水土地,咋不习惯。国家对生态越来越重视,2010年郧阳林业开展古树名木全面普查,对古树进行摸底和保护。在丹江口大坝第二次加高蓄水之前,大部分古树都得到了及时抢救。听说普查登记的百岁以上古树都快上千棵了,千年以上的古树将近二十棵。你看,我跟他们比还年轻得很咧。
泉叔:这是在做一件为郧阳后世子孙积德的大事,你也是在那次被抢救来的吧。
古柞树:嗯,记得那是一个冬天,正是我们冬眠的时候,那天我正在太阳底下迷迷糊糊睡觉呢,来了一群人,还有一台大吊车,里面还有两位搞林业的专家,他们围着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比比划划,争争吵吵,商量了个把小时,我都又睡着了,忽然一阵子地动山摇……等我在又一个春天醒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我睁眼看了看,哈哈!环境还不错。你看,脚下就是碧波万顷的汉江,江对面还能看到绵绵青山里的十方院村、云彩山村,举目远眺,仿佛能一眼望到北京城,望到以后的百年、千年。嗨!忘记告诉你了,这园区里有几片南水北调“微森林”,里面有很多从郧阳的淹没区移植来的古树。
泉叔听罢,环顾园区那满目苍翠,喃喃道:真好啊!能在这么美的园子里安家真好,我还担心那些古树会跟老郧阳府一样被淹到水底呢。
同心广场“微森林”里绿荫丛丛,南楠、银杏、香樟、桂花、黄连木、皂角树、石榴树……宇宙浩渺,岁月沧桑。千年可叹王朝更替,对它们只是一次咳嗽。万年才见斗转星移,不过是它们的一阵呼噜。每棵树都是一座无字的丰碑,它们的年轮里记录着时代的更替,岁月的风雨,一代代人的悲喜,一幕幕,一桩桩,宛若绳结斧凿一般在它们一圈圈的年轮上铭刻。
蓝天如洗,阳光艳而不烈,一棵棵饱经风霜的古树面朝汉江,迎风而立,枝干苍虬,新叶繁茂。微风起时,沙沙作响。听,它们在讲述曾经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关于树与人,森林与文明,文明与国运,绿水青山与金山银山的故事……
二
7月31日,盛夏清晨,当我们站在白浪镇政府院子外的两棵古树下仰视它们时,舒婷的《致橡树》就这样自然而然地随着晨风吹进了我的脑海里。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院子里静悄悄的,大门左侧是一口汩汩千年的古井,旁边有两棵古树一起伸展着阔大的树冠,为古井撑起了一把绿色的巨伞。立于井台边的是枫杨,披着盔甲般的树鳞,高大笔直,直冲云霄。另一棵是女贞,它从高处的花坛向那棵枫杨倾斜而生,侧枝如盘虬卧龙、大蟒出山。两棵树遮天蔽日的枝叶在空中交缠,晨光下风情款款,风姿翩翩。漫长的岁月里,它们“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我们只看到树的一半,在地下泥土中黑暗中的那一半才是更活跃的吧。它们在那地下的网络中传递什么呢,是春光欲流、蝶梦鹃声,还是风声西进、雁字南来,抑或是马上就要立秋,该准备好应对又一年的秋瑟冬凋了。
泉叔看着古树说:我外孙小时候体弱多病,后来听村里一位老人的话,把娃儿带到这两棵古树下,焚香叩拜,就算是把娃儿拜寄给大树了,起名叫“树生”。
哦,我默默点头,轻轻地抚摸那棵枫杨。自古以来,人类对古树都有一种本能的亲近和图腾般的敬畏。树植根地下,枝叶伸向天空,像是苍天与大地之间联系的纽带。在遇到无法开解的生活之难时,便希望获得这种强大生命力的庇佑。
它们就是这白浪镇万木之林的“老神仙”了吧,有它们在,这里的历史,这里的人,这里的草木鸟兽都有了“根”的踏实感。走,我们循根找林,去看看它们在冥冥之中守护着的“孩儿林”。
在阵阵微风和蝉鸣鸟叫中,我和泉叔、黑虎走进了绿意莽莽的王家岭林场。林子太大太深,雾岚弥漫,树影幢幢,颇像五六十年代国营厂子里大人嚷小人钻的大澡堂。泉叔一进林子里,就像鱼儿入了水一般更加活泛起来,跟我讲起他和这林子的故事。
1977年,二十二岁的泉叔来到王家岭当林场工人,后来又当了林场的场长。那时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每天有使不完的劲儿,天天看着到处光麻麻的秃子山,他心里着急啊,带领着十五名林场工人起早摸黑地种树、护林。那时候他们平均每年种树一万多棵,泉叔说那是人们应该还给大山的“账”。
是啊,这笔“欠账”太大了。
为了支持南水北调中线建设和二汽建设,当时郧阳地区的自然生态与人民都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几十万劳力连年参加三线建设,无偿砍伐郧阳沿江31万亩山林,贡献木材101万立方米,烧柴6亿斤。在长达20年的时光里,郧阳的很多座青山都被“剃了光头”,王家岭林场当然也在其中。
那时还流传着一首打油诗:
“抬头望秃山,低头见河干。山地脱皮下河川,冲走沿河万亩田。大风一起难睁眼,一把柴火跑遍山。”
1972年,我国派团赴斯德哥尔摩参加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周恩来同志在听取会议情况汇报后指示,对环境问题再也不能放任不管了,应当把它提到国家的议事日程上来。
1973年8月5日,第一次全国环境保护会议在北京召开,揭开了中国环保事业的序幕。
治水先治土,治土先种树。郧阳地区开始了全面的造林工程,从林业局春秋两季固定的飞机撒播,到具体到每个乡镇每个林场的植树造林声势浩荡地开始了。郧阳山区慢慢萌发出了融融绿意,王家岭林场也在慢慢地恢复生机。
但是林场生存很快遇到时代发展的挑战,后来土地承包下户在林场当工人不能挣工分了,林场又没啥其他经济效益。1993年,大伙在这里种完了最后一个春天的树苗后,林场解散了。泉叔看着大伙各自散去的背影很难过,却无能为力。他送走最后一位工人后,在黄昏里的山梁上坐了很久。看着那慢慢返青的山岗,抚摸着大伙刚刚种下的那一棵棵尺把高的小青苗,像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小奶娃,他心里也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斗争。
暮色四合。他站起来狠狠跺了一下脚,下定决心:不走了!我得照护这些年好不容易种下的树苗,要让这秃子山变成绿油油的大森林。
泉叔不但自己留了下来,还说服了妻子,为了护林方便,干脆把家安在了林场,住进三间破旧的土坯房里安营扎寨。他们种了三亩地,养了几只羊,作为主要经济来源,另外在山上挖些草药,补充些家用。西周时期,便出现管理树林的职官,称“山虞”和“林衡”,那大小还算是个有职位有俸禄的官职,而泉叔从此成为了一名没有编制、没有工资的义务护林员。
常有人问泉叔:“你当护林员,每个月工资多少啊?”
每当这时他都会笑笑指着那青山说:“我的工资就在这山上。我们没啥多的用钱的地方,山下有点地种粮食,在山上挖点药材、山货就够用了。山林是国家的,护林就是自己喜欢。我要那么多树木干什么?做棺材也就一根木头足够了,况且还要火葬。”
泉叔虽近七十岁,但在林子里行走依然步履稳健。我紧赶慢赶才勉强能跟上他的步子。泉叔走走停停,一会儿拍拍这棵树,一会儿望望那棵树,像是在欣赏自己得意的作品。我走在林中越看越惊叹,只见那一棵棵大树大多数都是长在大石头缝隙里的。树根很多是裸露在外面的,像一只只青筋暴露的大手,紧紧地抓着石头,死死地抠进山体里。
我不禁问泉叔:太不容易了,你们当时是怎么在这石头缝里把这些树种活的啊!
泉叔笑着说,没办法啊,这王家岭就是个石头山,到处是人把高的大石头,土壤少得很。我们就去挑土,垫到石缝里、石窝里,然后再栽树苗。就这样见缝插针地种。说着,拍拍身旁的一棵葳蕤葱郁的喜树说,你看这棵树当年我种的时候只有筷子粗,现在都水桶这么粗了。
种树“三分种,七分管”。春天是泉叔和妻子最忙的季节,他们两个人每天要栽五百多棵树,每年都要补栽四千多棵树。经管那些小树苗,就好比经管自家的小娃子。干了浇水,草多除草,有虫除虫,一点都不能马虎。
有一年夏季天旱,个把月连一滴雨都没有下。眼见着那些当年栽的小树苗被晒得垂头低脑奄奄一息,有的叶子都在慢慢变黄了。泉叔心里急得火烧火燎。
保苗如保命,他决定自己挑水抗旱去。
林场的山上没有水源,山下的水源有两里多路,山路又陡峭难行。在山下挑一桶水,一两公里的陡峭山路上,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前行,一路磕磕绊绊,走到山上经常泼得只剩下半桶水了。但是看着那一棵棵小树苗像一群饿得要吃奶的小娃子,他不由得加快了挑水的步子。热辣辣的太阳烤着山岭,也烤着一趟趟挑水的泉叔,身上的汗浸透了衣服,脸上的汗直往眼睛里面钻,辣得他睁不开眼。实在累得不行了,他就在树阴下站会儿喘口气,不敢坐下歇歇,怕一歇就站不起来了。
路上有人见到都劝他:泉师傅,那么多树苗,就指望你挑水抗旱,还不够塞个牙缝,别把自己累坏啦!
“管不了那么多了,能救活一棵是一棵!”
功夫不负有心人,新栽的树苗终于挺过了那个干旱的夏季。
造林不易,护林更难。植被丰厚了,管护的任务也日益艰巨。防火、防盗、防放牧、防偷猎,这都是护林员必须做好的事情。问他护林有什么经验,泉叔就一句话:护林没有巧,漫山遍野跑。
别看这个简单的“跑”字,坚持做好却很不容易。春夏秋冬,无论天晴下雨还是刮风下雪,泉叔都会坚持每天巡山。每天早晨他都七点多准时出发,一个背包、一包干粮、一个水壶、一把手电、一把砍刀是他每天巡山必备的“五件套”。林场绵延二十多公里,走走停停,巡一遍山就需要一天的时间,每天晚上六七点回到家里时,天色已经黑了。
一到冬季,是泉叔神经最为紧绷的时候。风大草枯,一根火柴就可能毁掉千万棵大树,一颗烟头就可能毁掉千顷山林。些微的风吹草动都时时牵动着他紧张的神经。冬季除了白天的例行巡山,每天晚上迎黑儿的时候还要骑着摩托车沿着公路巡逻一遍。夜里还要起来两三次,看看每个山上有没有亮儿,观察那亮是灯光还是山火,一旦发现火情,就要赶快去救火。
2011年元月6日,晚上十点多,夜起观察时泉叔发现1号山有火情,他赶紧叫上老伴赶去救火。天干物燥,山高风大,待他们赶到现场时,火势已经很凶猛。看着那些树被大火烧着,他是剜心割肝地痛。来不及思索,顾不上害怕,他和老伴立即抡起灭火耙赶紧扑火。忽然,一阵大风刮过,火势向他迎面扑来,紧急中他一下子退到一个坑里,撞在了一块大石头上,顿时,腰上一阵剧痛。老伴赶紧跑过来扶他,看他疼得不行,把他扯起来就要往山下拖:看样子你伤得不轻,走!赶紧去医院!
不行,我弱火就强,不能停!泉叔顾不上疼,推开妻子,再次投入到救火中。妻子哇地哭起来。你再这样会送命的,命都没有了,还要这林子干啥!
命是我自己的,林子是国家的,林子比我命重要!哭啥子哭,快去喊乡亲们来帮忙扑火!妻子知道他是个“犟筋头”,就赶快跑去喊乡亲们来帮忙。万幸的是1号山所在的丹江村的村民在夜色中也发现了火光,有十几个村民很快赶到了现场。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终于把火扑灭了。
大家把泉叔搀扶下山,看他脸上豆大的汗珠像雨点子一样落,都要送他去医院,他怕耽误第二天巡山,坚持回家了。谁知第二天一早,竟然连床都起不来了,被抬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腰椎骨裂。住院的那些天,是他最难熬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到出院,他连家门都没进,头一件事就是上林场,当他爬到山顶,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望着那一片片绿油油的林子,心中真是畅快极了。
在一堆烂泥碎石中,眼尖的泉叔一眼瞅见一个花生米般大的黄麂子粪便说,现在生态环境好了,林场里野生动物越来越多了。灰杜鹃、麻雀、金鸡成群结队地,还有兔子、豹子、黄麂子、猪獾子、狗獾子、果子狸、草鹿等近三十种野生动物也常常出现。尤其是野猪,这几年繁殖太快,成群结队到地里觅食,把老百姓的庄稼糟蹋得厉害。去年这“猪兄”就从国家的“三有动物”保护名录中退出,各地可以组织有计划地限量围猎了。没办法,老百姓的日子也要过呀。
再回到泉叔家的院子已近中午,宽阔的稻场被树林密密地围了起来,围着院子边是一圈粉色的蔷薇花,给这四处碧野增添了几分娇艳。2018年,眼看着泉叔林场里的三间土坯房摇摇欲坠成为危房,他又不愿意离开林场。镇政府就在他老屋的旁边重新给他盖了这三间砖混的新房,随后又请供电所专为他们家安装了变压器,通了电。当时也有人提出异议,觉得专为泉叔一家花这么大的代价不值当,但大多数人都很支持:不能这样算账,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泉叔夫妻俩种下的这三千多亩山林的经济价值一个亿都不止。
这话可一点都不夸张。青山有价,绿树含金。郧阳区现在森林覆盖率达到近百分之七十,天然林面积达二十万公顷,这可都是真金白银。单是郧阳的国家储备林项目,就预计能融资达四十八个亿。习近平总书记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那可是真真儿的真理,大实话。
万千孤独,难凉热血。默默前行,千灯互照。一晃47年过去,泉叔和他的妻子在王家岭林场种下树木十万多株,让三千多亩的“秃子山”披上了绿装,王家岭林场已经成为白浪镇一道美丽风景。“绿色是郧阳的底色,生态是郧阳的生命”已经成为郧阳人的普遍共识。在郧阳,下到黄口小儿,上到耄耋老人,植树造林,爱水护水,保护生态,已经成为自觉行动。
泉叔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这辈人种树,就是在为子孙后代建银行。森林是一座永远不必担心垮塌的天然大水库,要守好南水北调的一库碧水,就要先守好每一处森林。每天能看看这些树呀,走走这林场啊,我知足得很。
看完王家岭林场,我和泉叔赶往杨溪铺镇的“东方橄榄园”。车在一路绿海和一个又一个的隧道中穿行,仿佛置身于《绿野仙踪》的童话世界。在手机上浏览一些有关林业的资料,忽然有一个标题闯进我的视线:
7月31日,国际护林员日!
哦?还有国际护林员日。
只是一个巧合,还是那古树与森林冥冥之中的安排。
三
汉江北岸的杨溪镇大尖山背依群山,面朝汉江,与对岸的中华水园隔江相望。层层梯田种满了油橄榄。夕阳下,霞光辉映,习习江风起,汉江波光粼粼,满江金色辉煌耀眼。橄榄树的正反两面是深绿与银白两种不同颜色,朝太阳的那一面呈青铜色,反面很柔软,是灰白色的。晚风吹拂,整个橄榄园就泛起了银绿波光,就像撒在山上的一层亮闪闪的银子。看着这“淌金流银”的山川大江,一种豪迈与富足的感觉油然而生。
爷,你们来啦!
迎面走过来一个身穿军绿色防晒服的青年男子向我们招手。见他三十岁左右,黑胖,国字脸,中等身材,手脚结实精壮。头戴草帽,扛着一个锄头,脖子上挂着一条蓝色毛巾,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泉叔笑着介绍:这就是我的外孙子树生,就住在这附近的杨溪铺村。以前夫妻俩都在深圳打工,现在回郧阳了,在橄榄园干活。
我赶紧向树生伸出手,笑问:还是回家好吧,收入咋样?
树生用毛巾抹了一把汗,跟我们一起边走边聊。前两年疫情,树生夫妻俩在深圳的厂子效益不好倒闭了,他和妻子就回来在十堰市开网约车,一个白班,一个夜班,倒是能勉强维持生计。但是夫妻俩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相聚的时间太少了,而且两个孩子一个初中,一个小学,正需要陪伴的时候。他和妻子就寻思着最好能找个既可以挣钱,又能照顾家庭的事情做。
后来刚好橄榄园招工人,树生和妻子就都来了,还把自家的七亩荒地也流转给了橄榄园,他们还在园子里当工人,给橄榄树修枝培育,清理杂草,摘橄榄果。两个人年收入将近十万,也够一家人生活了,时间相对自由,还能照顾家。
树生站在郧阳区杨溪镇大尖山“东方橄榄园”高高的南坡上,指着漫山的橄榄林激动地说:你们看,这放眼望去有一千七百多亩的油橄榄,以前的一座座荒山变成了“东方橄榄园”。橄榄油被称为“液体黄金”,不管是出口还是内销市场前景都好得很。什么叫“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就是最漂亮的回答啊。
看着树生踏实的幸福感,不禁由衷感慨,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但凡能在家门口挣钱养家的,谁愿意漂泊他乡呢。
…………
(全文见《长江文艺》2024年第10期)
原标题:从一棵树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