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叶上的露珠,一定是大地上醒来最早的眼睛。此刻,它正惺忪地注视着天空下的草浪。
夜色即将褪去灰蒙蒙的襁褓;星空将大把大把的银子撒向芬芳的草地;月亮的脸庞分明是一张明眸皓齿的笑靥,顷刻间便喷薄出一轮婴儿出浴般的朝阳……
大地上的事物瞬息万变,而河流不改初衷。
时而湍急,时而平缓,时而潺潺,时而泱泱。不论时光的脚步走到哪里,河水总是奔流,一路向东,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千折百转,昼夜不停。
在母亲的胸膛上,河流就是脉搏,是心跳,是输送生命营养的血管。
这是长调——我的长调。“乌尔汀哆”,当我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我的声音是羞涩的、颤抖的,我的眼眶里蓄满了一条长河的波涛……
一个吃着母亲用双手挤出的鲜奶长大的孩子,不会摔跤不会骑马不会长调,是惭愧的。但这不会阻隔这条河流对他的滋养,不会削减他对这条河流的敬重,更不会影响他以另一种旋律歌唱对这条大河的崇仰。
我是听着短调降生的。听着听着,短调变成了长调。它像一根脐带,牵系着我的源头与未来。这根脐带一直攥在我的手中,它像一根结实的缰绳,掌握着我和马的方向。
长调是久远的。它也有自己的祖先和母亲。它的祖先是星辰大海,它的母亲是山川大地。早在我们的祖先到来之前,这片土地已怀有身孕。羊水护佑着胎儿的肌肉和骨骼。之后,所有的叮咚流淌,所有的奔流不息,所有的一泻千里,都与这温暖的羊水息息相关。
这一汪羊水就是晃动的摇篮。在时光里摇晃,在岁月中升华,终成一条大水,承载着我们,哺育着我们,洗礼着我们。
既然是一条河流,就注定要汇集众多的溪水和露珠;既然是一条河流,就注定要百尺竿头,因而此起彼伏;既然是一条河流,就注定要奔向大海,让世界听懂我们的声音!
这条河流做到了。它的奔腾蜿蜒,它的静水流深,它的紧贴大地,它的孜孜以求,它的独领风骚,它的海纳百川,它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就了一条大河的波澜壮阔、源远流长……
感谢阔大的河床、两岸的守望、仁慈的沃野,还有礁石、滩涂与摇曳的水草,它们让我们的合声有了更加宽广的音域和多重的回响。
入夜,月亮升起来了,伴着摇篮的晃动,母亲唱起长调。这是星空的抚慰,也是毕生的哺养……
小羊羔忽然失去了母爱,额吉的长调流淌过来。这是草原的传承。不知从何时开始,长调一直在唱,所有的母亲都会唱。像是唱给一只羊、一峰驼、一座山、一条河,又像是唱给一片天、一朵云、一阵雨,更像是唱给自己的内心。羊羔的母亲被感动了,流泪的目光舔舐着自己的后代……
20世纪50年代,上海有三千个孤儿嗷嗷待哺,命悬一线。“这是国家的孩子,接到草原上来吧!毡房里的乳会将他们救活、养大,草原上的河水会洁净他们的心灵,草原上的风会把他们的筋骨吹得硬朗,草原上的冰雪会把他们的眼睛擦得明亮!”
长调唱响了,额吉的奶勺不停地搅动着。这人世间神圣的爱,在牧草深处如彩虹般映现着。三千个孤儿,三千个母亲,三千个难忘的日日夜夜。爱,长大了,长调更长了。黄浦江的浪花汇入了锡林河,变得像长调一样,柔软、深刻而又绵长……
长调,多像一锅刚刚煮沸的奶,不仅滋养了强健的体魄、柔软的心肠和干净的心灵,也让伟大的中华母亲平添了别样的自豪与持久的骄傲!
长调,源自土地、河流与旷野,野花一样散落于民间。它质朴、本色、自由,宛若草原的呼吸。这让我想到最接地气的乌兰牧骑。数不清他们当中有多少人会唱长调,娴熟地掌握着长调的技巧,随时随处都以长调抒情,无论是在奔赴演出的马车上,还是在风雪交加的归途中……
哈扎布唱罢一曲《老雁》,必定会老泪纵横。他在想,天空中大雁的翅膀就是一朵朵浪花,只有后浪推着前浪,河流才能奔腾向前。拉苏荣说:“长调,不是唱给舞台的,不是唱给音响的,是唱给天地人心的。人是自然之子,当然会被长调感动,被长调征服。那就跟着这条河流走吧,它的身后有无尽的源头,它的面前是无边的大海!”
漫长的夏日即将收尾,天边传来一个令人心痛的消息:在遥远的阿拉善,一位长调传承人溘然长逝。她的名字叫奥·额日格吉德玛。至此,她93年绵长而又柔软的歌唱戛然而止,成为绝响。那蜿蜒在沙漠里清泉般的音律将汇入奔流不歇的长河,永续传承。
还有宝音德力格尔、昭那斯图,以及扎格达苏荣、阿拉坦其其格、乌云毕力格、朝伦巴图、齐峰、其其格玛、毕力格巴特尔……这些歌者是我们眼前耸立着的绵延不断的山峦。
在草原上,有着数不清的河流。它们像放牧的孩子一样自由玩耍,时而忘记了奔跑的时间,时而忘记了耳边的叮咛,时而又像远方的游子,被那一缕炊烟召唤,匆匆奔向母亲的毡房。
在草原上,有一条河叫耗来河。“耗来”——嗓子眼儿的意思。嗓子眼儿一样细长的河水,从未停歇过它的歌唱,它终年不冻,淙淙流淌。细,无关紧要;长,是它的命脉。啊,细长细长的河流,奔腾不息的河流,才称得上“生命的血管”!
在兴安大地,有一条最大的河流——绰尔河。“绰尔”——共鸣、和声之意。千百年来,这片最美的土地怀抱着湖泊、牧草、森林与芳香的五谷。它日夜唱着绵长柔软的和谐之音,无可替代。我们有理由相信,这里一定是长调的故乡!
把歌唱铺展成绸缎献给天地自然,把河流揣进怀里又融化在血脉之中。长调的长,不仅是因为它能唱三天三夜,因为西边骑骆驼的人吟唱东边骑马的人也能听见,更因为它把祖先、母亲和希望连在了一起,因为它的颤音能够绕着围栏、牧场和大地久久不散,因为哪怕相隔千里万里,只要歌声一响起就让人心动,而后热泪长流……
长调,是弯曲的、折叠的,山重水复;长调,是颠簸的、震颤的,柳摇花放。它像一匹驰骋的骏马一往无前,像一头活蹦乱跳的小牛犊顶撞着霞光。它是远山,又是近水,它是长者,更是少年!
长调有形又无形,物质又非物质。长调,听得到,却看不见摸不着,它无法抓在手里,却又扯不断。它的样子,像极了穿着长袍无拘无束自由舒展的一行大写的字母,在绵亘的大地,在多彩的云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气象万千。
让我们举起小草的手臂,向一条伟大的河流致敬!
(作者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内蒙古文联原副主席)
原标题:长调:绸缎一样绵延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