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在南齐永明后,曾外任东阳太守。此东阳即是今天的浙江金华。
沈约出任东阳太守,当在南齐隆昌元年春二三月间。沈约在南齐建元永明年间,先后任职于齐文惠太子与竟陵王麾下。彼时他深受太子礼遇,“迁太子家令,后以本官兼著作郎,迁中书郎,本邑中正,司徒右长史,黄门侍郎”。(《梁书·沈约传》)司徒即竟陵王。其后竟陵王招士,沈约“与兰陵萧琛、琅邪王融、陈郡谢朓、南乡范云、乐安任昉等皆游焉,当世号为得人”。(《梁书·沈约传》)然而至永明十一年,文惠太子与齐武帝先后逝世,武帝次子竟陵王夺取帝位失败,皇太孙萧昭业在西昌侯萧鸾支持下继位。王融因助竟陵王夺位被杀,竟陵王旧游多被外放,据《梁书·沈约传》记载:沈约于“隆昌元年,除吏部郎,出为宁朔将军、东阳太守”,由此他与金华结缘。
沈约赴任金华,正是仕途遇挫、故旧凋零之时。在他任职金华三年的时间里,勤勉为政、寄情山水、体道玄心,创作了许多诗篇。这些诗篇现存十五题近三十首,大致可归纳为三种。
一、登山临水的借景抒怀之作。又可分为两类。其一,赴任途中之作。沈约离京后的第一首写景抒情诗为《循役朱方道路》:“分濡出帝京,升装奉皇穆。洞野属沧溟,联郊溯河服。……江移林岸微,岩深烟岫复。”循役,即遵命任职。朱方,即丹徒。他由建康至东阳,走水路必先沿江东下至丹徒,再入河道经钱塘,然后到东阳。诗歌通过对朱方恶劣环境的描写,刻画了一幅林茂岩深的蛮荒之地的景象,使人心生畏惧,不敢前行,表现出诗人对前路的迷茫以及仕途不如意的失落。
经钱塘(今杭州)时,沈约作《早发定山》:“夙龄爱远壑,晚莅见奇山。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倾壁忽斜竖,绝顶复孤圆。归海流漫漫,出浦水溅溅。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据考,定山又名狮子山,为东阳道必经之地。其距钱塘西南五十里,去富春又七十里,横出江中。元代后因江沙淤积,江岸东移,始为陆地。“野棠”即棠花,二月开花,四五月间花谢,“开未落”之时,当在二月底至三月间;“山樱”俗名映山红,也即杜鹃花,“发欲然”指春二月底至三月清明节前后花开大盛。由此可知沈约抵达定山之时为春二月底三月初。诗歌以“奇”为诗眼,描写定山高耸入云霄,矗立海中、峭壁千寻而绝顶孤圆的奇异形态和山花烂漫、如同仙境般的美景,使得诗人忘情其间,不愿归去,表达诗人对自然山水的喜爱和想要归隐而又不能忘却利禄的彷徨心迹。
途经新安江,又作《新安江水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眷言访舟客,兹川信可珍。洞澈随深浅,皎镜无冬春。千仞写乔树,百丈见游鳞。沧浪有时浊,清济涸无津。岂若乘斯去,俯映石磷磷。纷吾隔嚣滓,宁假濯衣巾。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新安江为沈约赴任东阳必经之水路。该篇描绘了清澈如皎镜的新安江水、壁立千仞的乔木、自由灵动的游鱼。诗人将被贬谪的忧郁与离愁的心绪寄托于清丽的江景中。
其二,到任金华后之作。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沈约在任期间于东阳建造玄畅楼,并作《登玄畅楼》与《八咏》。据《明一统志》记载:“浙江金华府八咏楼在府治西南隅,旧名玄畅楼,南齐太守沈约建,有《八咏》诗,宋郡守冯伉更此名。”玄畅楼位于金华城区东南,坐北朝南,临婺江。其《登玄畅楼》云:“危峰带北阜,圆鼎出南岑。中有凌风树,四望川之阴。涯岸每增减,湍平互浅深。水流本三派,台高乃四临。上有离群客,客有慕归心。落晖映长浦,焕景烛中寻。云生岭乍黑,日下溪半阴。信美非吾土,何事不抽簪。”诗人登楼眺望,见楼边北峰危耸,南峰层叠绵延,上有高树凌风,下有长川湍流,落日辉映山川,遂生归隐之心,表现诗人对自然优美的风光的无限眷恋和热爱。
其《八咏》为组诗,共八首,其诗“题于玄畅楼,时号绝唱,后人因更玄畅楼为八咏楼”。(吴兆宜《玉台新咏》注引《金华志》)。八诗之题分别为“登台望秋月”“会圃临春风”“岁暮愍衰草”“霜来悲落桐”“夕行闻夜鹤”“晨征听晓鸿”“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东”。如以所写之景论,当是从抵达东阳后逾年到次年春季而作。他以此八句分别为题,作八首长诗,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独创,名满天下,流传千古。
二、阐述崇道意向的体道玄心之作。沈约家世崇道,任职金华期间,他又深感官场险恶,萌生隐退之意,留下了不少这方面的诗歌,如《游沈道士馆》《游金华山》《赤松涧》《留真人东山还》等。这些诗歌不少依托山水风物展开。
其《游沈道士馆》有:“秦皇御宇宙,汉帝恢武功。欢娱人事尽,情性犹未充。锐意三山上,托慕九霄中。既表祈年观,复立望仙宫。宁为心好道,直由意无穷。曰余知止足,是愿不须丰。遇可淹留处,便欲息微躬。……寄言赏心客,岁暮尔来同。”沈约在《与徐勉书》中有言:“永明末,出守东阳,意在止足。”而“意在止足”与诗中“曰余知止足”意同。该诗通过秦皇汉武诚心问道、多次求仙的故事,表现对道教止足息心高妙境界的推崇,从而对沈道士进行侧面的肯定和赞美。又通过对道馆的清幽环境和交游活动的描写,表现沈道士超凡脱俗、得道成仙的生活和希望追随其后的愿望。
又如《游金华山》:“远策追夙心,灵山协久要。天倪临紫阙,地道通丹窍。未乘琴高鲤,且纵严陵钓。若蒙羽驾迎,得奉金书召。高驰入阊阖,方睹灵妃笑。”金华山是历史上有名的道教仙山,其“在县北二十里。赤松子得道处”。(《元和郡县图志》)沈约游金华山当是与释慧约同游。该诗表现其在远离胶着复杂的皇权中心后,复归山水自然、追慕神仙的自得之趣。
再如《留真人东山还》:“连峰竟无已,积翠远微微。寥戾野风急,芸黄秋草腓。我来岁云暮,于此怅怀归。霜雪方共下,宁止露沾衣。待余两岐秀,去去掩柴扉。”此诗借与留真人东山作别,抒发自己怀归和高蹈的情怀。陈祚明评之曰:“起句便尔苍然。”其中,“寥戾野风急”“霜雪方共下”等诗句,既是对自然环境的客观描写,也象征着频繁的政权更替、黑暗的残酷政局。风霜雪露浸淫下的诗人不由得产生了归隐之心,最后以旷达和高蹈的情怀作结。
三、与故友旧游的交流赠答之作。如《别范安成》《赠沈录事江水曹二大使诗五章》《赠刘南郡季连诗六章》《送别友人》等。其中较有名者如《别范安成》,范安成为沈约好友范岫,也被外放安成(在今江西永新附近),沈约诗曰:“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诗人将年少时的分别视作常态,而当年岁渐老则怖惧于分离。结尾借梦不能成更进一层表达别后的思念和凄苦之情,直抒胸臆,真挚动人。
又如为谢朓作《送别友人》:“君东我亦西,衔悲涕如霰。浮云一南北,何由展言宴。方作异乡人,赠子同心扇。遥裔发海鸿,连翻出檐燕。春秋更去来,参差不相见。”谢朓于建武二年四月出为宣城太守,沈约以此诗相赠。诗人从离别双方着笔,以浮云南北写自己与友人各奔东西,难以相见的凄凉情怀,又设想各自将前往的恶劣环境,表现出对朋友的担忧与不忍离别的深情厚谊。
值得一提的是,沈约于建武三年丙子(丙子)秋“征为五兵尚书”,作《去东阳与吏民别》,彼时他离任回京,此诗为临行之作。诗曰:“微薄叨今幸,忝荷非昔期。唐风岂异世,钦明重在兹。饰骖去关辅,分竹入河淇。下车如昨日,曳组忽弥期。霜载凋秋草,风三动春旗。无以招卧辙,宁望后相思。”其中,“下车如昨日”至“风三动春旗”四句,明言自隆昌元年春至东阳郡,于今已是三年。此诗既称赞皇恩浩荡,又感怀民风淳朴,同时还巧妙表现了自己的为政业绩。诗人心中充满对东阳吏民的依依不舍之情。
沈约在金华时期所作的诗歌,在艺术上则是进一步实践其“永明声律论”以及一系列的文学理论主张。首先,平仄声律方面,不乏合于五言律诗的单句。如《泛永康江》“清源泛绿苔”、《送别友人》“君东我亦西”合于“平平仄仄平”,《别范安成》“及尔同衰暮”合于“仄仄平平仄”等。其次,诗句对偶方面,进一步重视对偶的工整性与形式美,如《早发定山》通篇对偶,字字成对,句句成双,词类相同,句式相同,表现出一种整齐划一的形式美。又如《八咏》,明代杨慎将前所论《八咏》的八首之题合为一首,而后评之曰:“此诗乃唐五律之祖也。夕、夜、晨、晓,四字似复非复,后人决难下也。”(杨慎《升庵诗话》)再次,将文章“三易说”继续运用于诗歌写作中。如《早发定山》《登玄畅楼》《游金华山》《留真人东山还》等诗写得明白如画,浅显易懂,绝无难识之字。而《别范安成》“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一联,李善认为是用《韩非子》中周时人张敏与高惠友善,张想念高,梦中往寻,中途迷路而返的典故。该联巧妙贴切而不露穿凿的写法,正是“易见事”的体现。
综上所论,沈约在金华三年的时间里佳作频出。这些诗歌表达了他任职于金华时期的真实思想,是研究彼时诗人思想的真实记录。而他所建造的玄畅楼即八咏楼,与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相齐名,吸引了李白、李清照等著名文人,并留下了许多璀璨的诗歌。沈约的《八咏》诗更是流传千古的名篇,成为后世诸多文人诗话中的美谈。
(作者系浙江树人学院“树人学者”特聘教授)
原标题:沈约与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