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林”清凉山

金陵城西有座清凉山,山下有座扫叶楼,为明末“金陵八家”之首龚贤(字半千)的隐居终老之地。龚贤于此“葺半亩园,栽花种竹”,过着授徒课业、鬻画卖字的生活。世人常以“黑白”论龚贤,“白”指龚贤简笔一路山水画,皴、色皆很少用,固有以线为骨、计白当黑之优长,但这并非龚贤的“主打产品”。代表他最高水平的还是“黑龚”一路积墨山水,作品凝重浑厚,气象高华。近现代擅用积墨的大家黄宾虹、李可染无不从“黑龚”取法遂有大成。

我曾多次去南京,却从未去过清凉山,直到前不久,在去滁州的高速路上临时决定拐道去清凉山补缺。到达目的地,眼前是牌坊式三拱门,中镂“清凉山”三字为龚贤集字。有“石头城遗迹”“崇正书院遗址”等碑示置列大门左侧。一进山门,即瞥见扫叶楼旧址,楼前有台阶数十级,落叶铺道,仿佛好久未“扫叶”。仰头见一翠竹、棕榈和松树夹道的圆拱门,上刻“古扫叶楼”。一面以龚贤山水画浮雕为背景的墙体前立其全身石像一尊,为整块太湖石雕成,手法抽象,不求形似却也传神。再经一道菱形门,便进入扫叶楼靠里的位置了。

从扫叶楼下来,即去古崇正书院。书院始建于明嘉靖年间,后毁建多次,目下为1980年重修。“崇正”二字取文天祥“天地有正气”之意,为明朝中后期一座著名书院,曾培养出不少人才。倘只能举一位书院的“杰出校友”,则非南京首位状元、泰州学派(由王阳明弟子王艮创立)思想家焦竑莫属。焦竑23岁拜书院创始人、学者耿定向为师,志始有定,后学业有成,被授书院学长,开始登台讲学。耿定向推崇儒家正统学说,因晚明“阳明心学”出现分化,对既有儒学体系构成严峻挑战,耿定向遂把崇正书院设为践行“崇正学,迪正道”的办学场所。

龚贤、焦竑隔代约80年,前者为明末清初大画家,后者是明朝中叶大学者,曾于清凉山留迹或长住。但这并非本文动笔的主因,我通过此次过访,结合对二人诗文、书画和传记的读览心得,发觉于“为人”和“交游”方面,二者皆有不拘格套、胸襟坦荡的神似之处。况且,由他们牵带出来的与清凉山结缘的精英人物着实不少,虽不可胜览,却是可以记上几笔的。

明亡之际,龚贤的文人气节虽为复社(明末政治、文学团体)看重,但复社还是因龚贤的交友而拒不接受其入社。龚贤和同门师兄杨文骢为好友,杨文骢的妹夫马士英名声极差,为南明弘光朝首辅。龚贤既与杨文骢交好,又见马士英画得一手好画,遂不恶之。或有人要问:龚贤此举有否政治投机或攀附权贵的可能?我以为无此可能。何以见得?不妨读龚贤《云峰图》上的题诗:“晚年酷爱两贵州(杨文骢、马士英均为贵州人),笔声墨态能歌舞”,落款“甲寅年”,即1674年。此时距马士英死去已多年,对他的评价早已盖棺论定,龚贤却丝毫不避讳曾与马士英过从,还对“两贵州”的画赞不绝口。或许龚贤看人的眼光不够老辣,但他不矫饰、不虚伪,更不“因人废画”,足见其心地单纯。

再谈谈龚贤和孔尚任的结交。隐居清凉山的20年,龚贤除画画、授课外还对清初的文学作出过贡献,主要体现在孔尚任写《桃花扇》这件事上。写这部传奇剧本之初,孔尚任各方面都准备不足,因他所着力表现的时代背景已过去半个世纪,故事发生时孔尚任尚年幼,未曾在南京生活过,对相关人物均不熟悉。而孔尚任心气很高,抱持“有凭有据、实事实人、确考时地、全无假借”的写作宗旨,力图再现当年的历史风云,所以只能“四处跑素材”,寻访明末遗民和相关知情人。

龚贤曾于1687年参加过孔尚任召集的“春江诗社”活动,对孔尚任一向抱有好感。所以,当孔尚任提出要到清凉山“采访”他时,一向与人落落寡合的龚贤欣然应允。据载,这对忘年交(龚贤年长孔尚任30岁)进行了长时间交谈,龚贤把所知所历的一切娓娓道出,一直聊到天擦黑孔尚任才依依作别。那这次“采访”对《桃花扇》的完稿起到什么作用?我以为,一是“杨龙友”这个人物是其中塑造得最为成功的,这应大半归功于龚贤;二是明亡前的复社往事、秦淮风月、各色人等,龚贤皆烂熟于胸,这对孔尚任的写作大有裨益。

不想经此一别,二人却成生死之交。龚贤这位“百苦无一乐,到老尚谋生”的底层文人画家,横遭当地土豪强索字画而一病不起,不久便含恨九泉。龚贤穷苦,丧事葬资均无着落,重情重义的孔尚任遂出面为之“经理后事,抚其孤子,收其遗书”,遗柩归葬龚贤故乡昆山,令“一时故老,皆感高义,泣下沾巾”。

前文提到,焦竑属泰州学派学者,他笃信李贽(号卓吾,亦属泰州学派再传弟子,曾接受邀请于清凉山讲学)学说。焦竑中状元后,授翰林院修撰,后因直言犯忌被弹劾。他虽喜结交,能推心置腹者唯有被时人目为“异端之尤”的李贽。李贽批判程朱理学,揭露假道学的虚伪,树敌颇多。后被万历皇帝下令逮捕,狱中他以一把剃刀自尽。

焦竑中举人时与李贽相识,他们常在一起促膝共谈、切磋学问,引彼此为知己,结为终身挚友。后来李贽辞官,常与人发生学术争论,身边几无同声气的学术伙伴,唯焦竑不避嫌疑,不怕受连累,跳将出来支持李贽。尤为难得的是,在李贽眼里焦竑之师耿定向的学术是伪道学,李贽还公开了写给耿定向的七封信,对其不留情面地加以批驳,震动了当时的思想界。这让焦竑处于十分为难的境地,一为当下知己,一为昔日恩师,倘言不由衷游离学术本位,或在人情世故上“搅个稀泥”,极可能开罪双方。可焦竑一点没犹豫,在耿定向对他发出“勿为异端所惑”的警示后,依然坚定地站在“吾爱吾师,但更爱真理”的立场上,公开宣称“笃信卓吾之学,以为未必为圣人,可肩一狂字,坐圣门第二席”,这是何等率直的性情、坦荡的人格!

李贽勤于著述却刻不起书,焦竑为之筹集经费,刻成数十卷并作序推广。而李贽不愿示人的著作,也都先交焦竑过目。从这一点即可看出,被人视为傲诞不羁、目空一切的李贽,对于有情有心之人也能做到以礼相待、以诚相处。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李贽生前安排后事,特意交代墓碑须由焦竑题字。他死后,焦竑遂其愿,书“李卓吾先生之墓”勒碑。

这里还要提及焦竑的学生徐光启,他也曾到清凉山讲过学。徐光启19岁考上秀才后5次乡试不中,所幸他的第6次考试得遇命中贵人——副主考焦竑。只是不经意地从初审淘汰的考卷里,抽出徐光启的卷子重阅,焦竑便击节赏叹“此名世大儒无疑也”,当即力排众议,拔徐光启为头名解元。可见焦竑的独爱真理、不徇私情、慧眼识珠,实属难能可贵的知识分子品质。

龚贤曾在文中写道:“清凉山上有台,亦名清凉台。登台而观,大江横于前,钟阜横于后。”是啊!倘登高览胜,物情胜景,六朝风月,一时齐袭眼底。而与之相对应的是,除这些名士外,汤显祖、袁宏道、冯桂芬等名家也曾于清凉山各书院参与讲学或研讨活动。每每想起他们曾啸傲于斯而致云合声应,我对清凉山的观感,遂不限于“山林”,而以一片茂密的“学林”看待之。

原标题:“学林”清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