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如月

我的一位忘年交崇拜乐黛云多年,把她那本《天际月长明》作为枕边书,百读不厌。他慨叹始终没能见到乐黛云本人,这两天从网上观览她的遗照,发现帧帧照片中的她都在微笑,笑得自然,暖他胸臆。我就跟他说,我有幸跟乐黛云一起喝过咖啡,近距离感受到她的微笑的魅力,那是永不消逝的微笑。

1987年秋,我应邀到美国十几所大学访问演讲,我结合自己的心路历程,介绍改革开放后中国文学的新面貌。我先到美西加州,第一站是旧金山,汉学家葛浩文邀我住他家中,记得晚上他的爱猫跳到我睡的床上,毫不见外地给我暖脚。第二站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记得主持讲座的是西利尔·白之(Cyril Birch,1925—2018)教授,他是享誉世界的中国文学专家与翻译家,专攻中国话本小说、古典戏曲及20世纪中国现当代文学。尤其是他对明清戏曲的研究,执西方汉学界之牛耳。他用中英两种语言介绍我,高度的赞誉令我赧颜。我懂得他并不是客套,那年头他们汉学家读了我1977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小说表达了中国在文化上要重新与外部世界沟通,这个观点令他们振奋。正如他们读了乐黛云1981年发表的《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一文以后,意识到开放的中国已经具备比较文学研究的条件,无比兴奋地邀乐黛云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担任访问学者。

1982年,乐黛云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担任访问研究员期间,在西利尔·白之教授的协助下完成了《中国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作为该校“东亚研究丛书”之一用英文出版。这本书奠定了她在国际比较文学领域的地位,也显露出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民族特色。1984年,乐黛云在深圳大学担任中文系主任并建立比较文学研究所;1985年,乐黛云主持创建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并担任首任所长,当年10月,36所大学和科研机构发起的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在深圳大学成立,季羡林与钱锺书分别任名誉会长和顾问,乐黛云被选为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1990年,乐黛云获得加拿大麦克马斯特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随后担任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副主席。

1983年8月,北京召开第一届中美双边比较文学讨论会,由此夯实了中国比较文学的基础,这次讨论会由钱锺书主持,中美两国学术界的顶级人物纷纷到场。钱锺书于1960年至1970年编写的古文笔记体著作《管锥编》的问世,成为中国比较文学崛起的标志。1987年,我访问伯克利时,正值第二届中美双边比较文学讨论会在美国举办结束,乐黛云飞到伯克利访旧。因之,我有了跟乐黛云一起喝咖啡的荣幸。

那是一段相对悠长、闲适的时光。咖啡馆不小,设施简约、雅致,我们没有去坐高脚凳,而是四五个人围坐在一隅的圆桌边,闲聊的话题不时自然转换。我有些拘束,乐黛云坐在我对面,是的,我印象太深刻了,她一直在微笑,是一种自然的、宁静的、淡泊的、安谧的、优雅的、诗意的微笑。当时我就想,这位大姐一定是受好运眷顾、诸事顺遂的,因之以微笑回报人世。她那微笑,似明澈的月光,融化了我心中的许多焦虑与浮躁。我初到美国时,从接机、住宿、饮食、参观、访问,乃至逛街、购物,都有汉学家和中国留学生陪同,演讲也有人翻译,我只说汉语便能应付一切。乐黛云当然知道这种情况,她跟我说,你去西部还要到斯坦福大学、洛杉矶加州大学(即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圣迭戈加州大学(即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再去美东,那边的大学更多,你应该大胆张嘴,一般生活上、事务上的事情,尽量说英语,不要害臊。我就慨叹青春期被耽误了,那时已经45岁,再起步学英语实在畏难。她仍报我以微笑。恰好侍应生路过我们桌边,我就招呼他道出:“I need hot water.(我需要热水)”,他就给我的红茶加了热水。这是我第一次开口跟外国人说英语。乐黛云见状,加深了她的微笑,并微微颔首。

西部访问结束后,我飞往东部,在纽约与上海去的评论家李子云会合。我们一起去了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等处,李子云大姐比乐黛云大一岁,她高雅睿智,但并不一直微笑,有时还严肃得可以。我跟她提到在伯克利见到乐黛云的情况,她告诉我:“虽然跟乐黛云不熟,但知悉乐黛云的情况,乐黛云所遭受的坎坷磨难一言难尽,你怎么竟以为她一帆风顺?你竟然在她面前抱怨你是被耽误了,亏你说得出口!”我这才知道,乐黛云直到50岁才破茧而出,但她一化蝶,就灿烂夺目,高飞入云,成为世界比较文学界的翘楚。李子云大姐跟我说,我不仅应该向她学习,我也要从她那里汲取精神力量!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令我汗颜。

在那位忘年交的提示下,这两天我从网上找出乐黛云的若干照片,真的是张张展示着微笑,现在可以命名为“乐黛云式微笑”。那微笑仿佛在昭示我们:不向苦难低头、抱怨,不惧命运遭遇低谷,以大悲悯情怀包容世界,不因转运而狂喜,不因事业有成而骄纵,不怕起步晚,力戒总畏难,在比较中寻真觅善求美,在贯通中以中国诗学浸润人类文化。

是的,乐黛云的微笑如月光,月光如水水如天,那清爽明净的天光月影,照入我们心灵的都是诗、都是爱。

原标题:微笑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