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杜甫的《春夜喜雨》,尤其那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俨然是好的文学作品的标准,即在无形之中打动人心、深入人心。好的文学作品就应如此,一个功用是“潜”入人心,另一个功用是“润”人心,而最大的动作是“润物细无声”。每当想起杜甫此诗,我整个人会感觉到一种毛茸茸的生机和持续无声滴落的水。
杜甫一生似乎都在颠沛流离,都在张望和探望,如“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如“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如“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再或者,就是不断地造访,如“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如“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对柴门月色新”。
他的这种访旧寻亲旅程,似乎都是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他穷,心却从来富贵,富得满天下都无法盛放,富得令好多人自惭形秽。他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精神和情怀可谓“富甲天下”。
杜甫给我的强烈感觉是,一旦肚子不饿了,他就开始寄情山水、忧国忧民;一旦肉身有了着落,他就开始深入自然万物与广大民间,体察时代的本质和百姓的现实,进而以他的诗歌抒写大地性灵、时代的本质与内心情怀。他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等诗句,完全可以媲美李白的同类作品。后人将这两位诗人并称为“李杜”,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恰切的。还有哪个诗人能与诗仙李白并肩呢?还有哪个诗人能以卑微之身以诗歌为时代画像呢?
唯有杜甫。
我知道杜甫,始自少小时语文课本里读到他的《春夜喜雨》。杜甫用一首诗表达了农耕时代人们最朴素的喜悦之心,那就是“好雨知时节”,春雨对大地万物恰逢其时的润泽,预示着丰收。一首诗歌能做到如此的简单和庞大,清浅和深厚,百字敌千卷,是了不起的。再后来是他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的“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这种感情是宏大的,其中有家国和黎民,也有个人对美好生活的渴望。
我读古诗,每每从中领略到的,除了文化气息上的古老与新鲜、生命内在的悲伤与蓬勃,还有诗人的责任与担当、情感与梦想。而诗人杜甫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与诞生在盛唐时期的李白不同,杜甫出生于公元712年,此时正是唐朝由盛转衰的时期,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他的诗句里凝结着他的忧国忧民与悲天悯人。
杜甫的代表作三吏三别,记录的是安史之乱之中的民间疾苦、人在乱世的飘零与困苦。杜甫也因避安史之乱流亡入蜀,在这里筑茅屋而居。张九龄诗说:“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杜甫一生总是漂泊,从这里到那里,不断地投亲靠友,他的身心和大地发生着深刻的联系。我常常想,如果杜甫的命运如李白一样,他的诗歌会如何?如果杜甫像高适五十岁而仕途而扶摇直上,他的诗歌又将如何?这些都是不可假设的。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对苦难生活的亲历与亲尝,便不会有杜甫的诗歌。
我刚到成都的时候,去杜甫草堂,那天天气溽热,但游客众多。我在草堂内外流连瞻望,不断发出啧啧赞叹,不由想到,杜甫可能是欣慰的,他以一己之力使得自己的“茅屋”成为今日的一个人文景点,为成都增加了难以估量的文化重量。这是他和他诗歌的后世功德,也是今人一大幸事。
坐于闷热无风的竹林里,遥想杜甫当年在此地的生活。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瘦弱的中年人,胡须发白,眼睛里堆满忧愁。应该就是在这里,杜甫写下了《蜀相》《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和三吏三别等名篇。“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好像是古来写诸葛武侯最好的作品了。杜甫年代的武侯祠还算在“城外”之地,现在的武侯祠则深陷闹市。诸葛武侯之“出师未捷”,与杜甫本人的命运也颇为相像。
杜甫是一个现实情怀极重的诗人,他的诗歌体现的是中国文人难得的现实情怀,而且极其雅正、干净和纯粹。他总是在忧虑,也总是在渴望;总是在寻求,也总是在失望。正如他诗句所说:“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我兀自以为,杜甫的哀伤是多重的,第一重是自身怀才不遇,抱负不得施展:“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第二重是目睹黎民黔首离乱现实生活的疼痛不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第三重是因生活劳顿与人生无望而产生的孤独与落寞:“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第四重是对家国破碎、民生凋敝的悲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中年之前,我很喜欢李白和李商隐,读杜甫诗歌并不多,总觉得他太过愁苦和忧患。现在则觉得杜甫的诗歌不仅是现实主义的“巨擘”,也是自然主义的“童子”。“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命运坎坷,但其爱民之情发自肺腑,历经岁月,依然炙热。如苏轼《王定国诗集叙》中说:“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至于杜甫的诗歌作品,司马光说得最是确切:“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也。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
聂鲁达说:“诗人的生活必然在他的诗歌中得到反映,这是艺术的规律,也是人生的一条规律。”杜甫就是这样的诗人,与其说他在书写“诗史”,不如说他“以身为史”,他的现实主义情怀,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一种感召。记得很多场合,我以杜甫《赠卫八处士》为例述其诗歌创作之方法,美赞其“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和“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以为那是神来之笔,其中有对人生际遇和生命本质的喟叹,也有人与自然的照应、情感的纯粹与温润。
原标题:唯有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