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人世间的活物,无论刮到哪里,都不忘撩拨一番。湖水被撩拨过,激起阵阵涟漪。我曾在故乡的湖边痴痴看过风拂湖面的景象,它像无形的手掌推出波浪,向前,再向前,将波浪一排一排往岸边赶。后浪推前浪,一波接一波,如此往复,没有尽头。

我静立于夕阳之下,看得出,跋涉了大半天的太阳有些累了,挂在西天,一点一点往下沉。泊在湖边的小木船,看着也有些身心疲倦。湖里自从有了风,小木船就开始晃荡,不知经过多少日月,不知扛过多少风雨,现在,它已经犹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桅杆上,当初帆绳穿过的洞眼,如今像长者呆滞的双目望着湖,望不远,却还要望着远方。

远方到底有多远,湖边的人说不清楚。就像这历史久远的湖,形成于何年何月,史书上没有记载,当地人也不知道,但他们在口口相传中记住了它的名字:黄湖。年年岁岁,湖水涨起来又落下去,落下去又涨起来,绝类人间四季,循环往复。但无论如何潮涨潮落,湖一直坐落在那里,没有移动过位置,仿佛一艘靠了岸的大船,泊在我故乡的门前,泊在众人的眼中,被经度和纬度牢牢地缚住,静看日升月降、花开花落。

自打我记事起,这湖就一眼望不到边。我的祖父在我出生前就在湖上,以捕鱼为业。这一天,当我走近它时,突然想到了一个字:泊。“船靠岸;停船。”这是词典对于“泊”的一个解释。那时,我的祖父已经上了岸,离开了人世,他的渔船从此泊在了湖边,而他自己,也泊在一方矮矮的坟墓里。湖水并没有因为失去一位老渔民而略感沉寂,它继续张扬着活泼的性格,一如既往地展露着生机。

在流逝的光阴里,村庄里的人一代代更迭。泊在村庄边上的湖看惯了这一切,不激动、不沉沦,怀着一颗平常的心,活成自己该有的模样。于我看来,这湖泊在村庄边上,是与村庄互相找到了依靠。

是的,泊是一种依靠,是一种指望。村庄有黄湖依靠是一种福气,黄湖也在我的故乡有了依靠,找到了泊的地方。我呢?自来到人世,我依靠过我的祖父、祖母,依靠过我的父亲、母亲。然而,随着长大成人,在祖父离世之后,我又相继遭遇过祖母、父亲、母亲去世,感情的楼台一塌再塌。

梳理这人类生息的长河,我似乎明白:人世间,人们在两行悲泪中送走长者,继而擦干眼泪,于怀念中点燃爆竹,把大大的“囍”字贴上门窗,迎娶过门的儿媳;过些时日,房里传出新生婴儿的啼哭;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生婴儿在哭闹中渐渐长大,成为注入村庄新鲜血液的人;他们经历童年、少年、青年、中年阶段,最后直抵老年……故乡的湖是知道这些的,它泊在那里,把一切看在眼里,收藏进心底。

湖的心胸是开阔的,因为它看惯了周围人太多的生离死别,知足于自己有那么大一片水域,而它所做的,尽是馈赠、回报。它用甘甜的水,喂养周围的人,还养出了湖里的鱼虾,养出了湖底的水草。不像有些喝湖水的人,欲望无止境,最后人累了,心也累了,却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泊心”。

我是喝着湖水长大的人,我的祖祖辈辈亦然,村里人饲养的牲畜也是如此。记得我小的时候,屋场上的雪红、雪莲、冬英等同伴,常常约我一起到湖里绞水草,给自家的猪备粮。我们带上两根竹竿,各自挑着一担土篼,来到村前名叫大麦咀的河滩上,将一只借来的小木船,划到湖中有水草的位置。我们绞水草的工具就是那两根竹竿,它们被绳子系在一起,变成一个可张开合拢的夹子。我们蹲在船上,猫着身子,见到湖里的水草,就将夹子的另一头张开,尽量放在水草的根部,然后慢慢收拢,再将竹竿在手心转上几圈,用力一拽,满夹子的水草就被我们夹出水面。不到半天,就夹满了土篼。我们回到岸上,挑着塞满水草的土篼往家里走,一路上说说笑笑。

走着走着,那份快乐丢在了童年。时间一晃已过去近四十年,自离开故乡后,我和雪红、雪莲、冬英再也没有见过面。她们嫁到了外村,成为别人家的儿媳。而我则带着满身的疲惫,在异乡的城里继续寻找“泊心”的埠头,其间还完成了娶妻、生女的人生大事。

看到两个女儿健康快乐地成长,我倍感欣慰。她们是在我居住的城市里出生的,对我的故乡没有太多感情,对我早逝的父母也没有太多记忆。在亲情线上,她们把我当成了“泊心”的港湾,困了累了,便泊在我为她们营造的小小但温馨的家里,享受着新一代人的幸福。

原标题: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