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麦落轻花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道路左侧,一溜坡地,全被开垦出来,种上了麦子。麦苗儿青青,像丝滑的绸带,软软系在春山的脖颈;又像温润的月牙,静静嵌于春日的额角。

很久没有见过麦子了。麦子是村庄不可或缺的底色,农人最坚实的依靠。不知什么时候,在哪一个沉寂的冬日,它走出粮仓,从粗糙的手中脱落,没有落进酥软的泥土,而是跟着朔风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出村庄,不知去向。

在故乡,层层叠叠的山野上,那些或大或小说不上贫瘠还是肥沃的土地,曾经都是麦子的领地。把麦子种进地里,把麦子迎回家里,寒来暑往,旷日持久。在旷野上,在风日里,在鸡鸣狗吠的院落里,在酸甜苦辣的餐桌上,我们与麦子不离不弃。

种麦子、割麦子、打麦子,把麦子含在嘴里,让麦子融进血脉,与麦子一道苍老岁月,这是农人的一生。数九寒天,一声不响;春暖花开,抬头挺身,开花结籽,灌浆成实,结出饱满的穗子,炸开金色的芒刺。在镰刀的霍霍声中,在连枷的嗒嗒声里,颗粒归仓,然后走向灶台,走向集市,走向四面八方。这,是麦子的流年。

故乡山坡上,曾经的麦地,如今早已草木葱茏,葱茏到阳光的脚步都有些迟疑。而山脚下,农田依然丰茂,油料豆类,水稻玉米,轮番上阵,轮流出场。唯有麦子,曾经大片大片的麦子,不见了踪影。“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年年春天,布谷鸟的歌声依然会按时把寂静的山野唱响。只是,鸟儿不厌其烦地提醒似乎再也找不到落点,“有麦青青于野”,于是成为一种惆怅的回忆。

此刻,见到麦子,仿若故人重逢。麦秆亭亭、麦叶翩翩、麦穗短短、麦芒柔柔,白色的小花悬于茎节的小穗上,细细碎碎、安安静静。少时,我们在山坡上放牛,在麦地里割草。在麦地里钻来钻去的我们,头发上,衣衫上,落满麦花。我们随手一拍,掸掉麦花,却掸不掉细细的香。麦花太小,我们似乎从未拿它当花看,从不会因为撞落了麦花而心生歉意。

后来知晓,麦花,是世界上花期最短暂的花,短到5分钟,最长的也不过半小时。比起昙花来,真可谓惊鸿一瞥。麦花,二十四番花信风中最不起眼的花,花朵那么小,花色那么淡。麦花,造物主只给了它5分钟,在短短的5分钟内,它静静地开、静静地谢、静静地孕育。孕育出风吹麦浪的壮观,孕育出普济天下的悲悯,孕育出大爱无疆、绵绵不绝的情怀。

“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历经颠沛流离,面对一片开花的麦子,诗圣的眼神,一定是喜悦的;诗人的内心,一定是宁静的。那小小的麦花、脉脉的香气,如此恬淡静谧,令人陶然沉醉。小小的麦花,带来的是丰收,笃定;连接的是家园,底气;诠释的是安居,欢喜。这样看来,瞬间也就成了永恒。

菜花黄过了,桃花艳过了,喷雪吐霞的樱用一袭翠色替代了霓裳羽衣。在故乡的山野上,走失的麦子也回来了吧?湛蓝的天空下,寂静的原野上,它们一定也是这样,直起腰身,衣裙素素,芒针纤纤。微醺的风缓缓地吹;绿色的浪轻轻地摇;淡淡的花静静地香。

原标题:细麦落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