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倒黄梅”成热点。在家听雨等天晴,故人旧事自会从记忆深处蹦出来,鲜活得恍如昨日。
幼年,不知梅雨,一度想:“落到梅雨,人会发霉?”现在看来,委实如此:门槛上,一夜之间就能长出一堆大小不等的蘑菇;墙根的方砖上不到三日就敷了一层青苔;天井的青石台阶下,绿成了洗拖把、洗拖鞋、漂纸船的蓄水池。
“落雪落雨狗欢喜”,祖母经常这样揶揄玩水的我们。头发、裤子潮了,往往都是焐干的。长辈唬人:“落到黄梅雨,变成瘌痢头,面孔屁股要长“孛瘤痘”(脓疮)。”一次头皮奇痒无比,篦箕一梳,掉下几只活蹦乱跳的头虱。几日后,身上长虱,咬满红点。真是淋了雨的后果?查明方知,原来雨是替幼儿园通铺上的同学背了锅。
最喜欢的是梅雨季节的上学路。赤脚穿上标配的透明凉鞋,自制布书包里塞上一块擦脚布,上学去!南北走向的小弄堂,流淌着山边泄洪河里溢出的水,直流到东西走向的石板路上。有一处弄堂口,就有一条溪流,一摊积水。这条“雨后能穿绣花鞋”的石板路,此时就失去往日沥水功能,俨然一个水上乐园。
被雨水冲刷出纹理的石板,泡在浅浅的积水里,像极了价值不菲的美玉。石板之间的缝隙不断向上冒起股股小泉,遍地都是趵突泉。故意踩住“泉眼”,那水就从脚趾缝里挤上来,凉凉的、痒痒的,痒到人心里。有一年,不惜迟到,在弄堂里逆流而上,发现同样逆流的小鱼。呆呆看它,与水势抗争,游不出寸进,真是一条“杠鱼”!
那一年,还在“睡着,扔进茅坑也不知”的年纪。一觉醒来,水漫金山,没到了床脚。抗涝——水瓢舀、簸箕铲、水桶拎、扫把扫,各种土装备齐上,水位却不见下降。父亲找来麻袋装上沙,堵在大门口。但一泻而下的黄色山洪,已来不及泄入附近的殿泾港,横冲直撞拐进弄堂,顺势涌进各家大门。我盘坐在母亲陪嫁的圆形深口大木浴盆里,漂在自家客厅里。父亲、四叔、五叔边打水,边顺手推浴盆,把我从客厅拖到穿堂,到门场上。一会儿,浴盆又顺流从门场漂回穿堂,荡到客厅。周而复始,不像抗涝,更像玩水。多年以后,那欢快的场景,还会时不时出现在我梦境。
最神奇的是,每年涨水,蟹眼天井里就会爬出一只黑漆漆的乌龟,巴掌大小。老哥捉住它,祖父非说认识,笃定是太祖母养了又逃跑的那只。细数龟壳上六角形图案,才知“十三块六角”是骂人的话,也真切体会到了先人已作古,千年龟独活。那它藏在了哪里?吃什么而活?父亲说应是钻墙缝吃淤泥。我是半信半疑的,但几乎隔上两三年就还能见它在蟹眼天井的积水里徜徉。可惜,老宅翻建后,再不复见。
忆到此处,关于梅雨的记忆一点不“霉”,这真叫少年不识愁滋味。
梅雨过后,父亲会到山上采艾草晒半干。祖父母考究时,会把它们搓成条,用黄纸一滚,舔上口水一裹,卷成条形,蜿蜒盘在石盆里。有时也就潦草地抓一把,堆放在铁皮簸箕里。家里各个暗处,煤起艾蓬,烟雾缭绕,药香飘散,宛如仙境。不知情的,会以为房子着了火。
天气彻底“燥落落”,就要开始铲砖泥。物资匮乏的年代,铲子,甚至菜刀都会拿来铲泥。刀头贴着砖面向前推,踩实的积泥卷成刨花样,砖面立现青灰色。父亲说青砖若敲起来铮铮响的,那是金砖,家里说不定能找出一两块来。财迷心窍的孩子,哪里知道金砖不是金,认真铲,煞有介事地敲,铲完也愣是没抠出一块金。
到了“哔哔燥”的时候,开始晒书。年代久远的线装本、折叠本,纸质泛黄,粗糙却薄,有家谱、有字帖、有药书。一次偶翻到“三十斤白菜,十斤肉……”很不解。祖父说,那是前头族内,几房轮着环山祭祖的用度。近的书籍杂七杂八都有,有祖父的工作笔记,有为《东山志》草拟的誊抄版,有用白线手工针订的《报刊文摘》……边搬边翻,边晒边看。如今,暗自庆幸,那时偷藏的几本空白软面抄,一沓半透纸,是如今唯一能印证这事的物证。
原标题:梅雨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