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法喜寺外的石桥边,目光穿过浓荫,仰望万千火云翻涌变幻,空中激战正酣,犹如上演一场天神斗法。我已站在此处很久,静静等待着一个时刻。这会儿城市里的人正高高举起镜头,恨不得将整个天空里的火云都收纳其间。
此时,我呼唤着黑夜,眼巴巴盼望黑夜早点将这一切结束。我并非惧怕酷暑,亦非迷恋那万籁俱寂的漆黑。到了夏天,白昼太过冗长,犹如一部未及剪辑的电影,叫人昏昏欲睡。即便是黑夜里的一盏孤灯,亦能叫人目光为之一振,更何况是千千万万盏,怎能不叫人期待万分呢?
与漫漫冬夜相比,夏夜犹如一场愉悦的梦境,带着童年的欢乐。我注视着天际最后几片晚霞,恳求它们尽快褪去色彩。它们在不情愿中照做,眼前终于只剩苍茫混沌,庙阁楼宇都模糊远去,檐下禅花也隐入夜色,天地犹如一卷旧册缓缓合拢。庭院空寂,天地悠远,悠悠司磬如历史发出的感叹,空中厮杀的千军万马转瞬都不见踪影。
我沿着石桥缓缓走去,依旧燥热的石栏提醒我,脚步要放缓,再放缓一些,因为白昼尚未走远,夜晚亦未到深处,那些沉睡的精灵还未苏醒。我走进夏夜深处,只为奔赴一场灯光的盛会。灯光究竟在何处呢?
刚才还空荡的四周顷刻间被人群充满,虽然夜幕昏暗,他们脸上的急切依旧无比清晰,仿佛都要把黑夜点燃。他们又为何这般着急呢?难道怀着与我同样的目的?那他们应当明白,欣赏良辰美景从来都需要像这黑夜般深沉的耐心。
我摸了摸栏杆上的石兽,它所煎熬的燥热酷刑已经来到尾声,不知道获得大赦之后的它,是否也有兴趣欣赏一场夏日灯会?没等它回答,灯会已经拉开序幕。
耳畔有人轻轻呼唤了一声,只有一个字:“看!”
下一秒,数百双探照灯齐刷刷抛过去。那里依旧漆黑一片。大家都觉得那个人产生了错觉。突然,一粒黄粟般大小的灯在草叶间亮起,转眼又熄灭,过了会儿再次亮起,犹如一则故事欲说还休。安静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人们大抵都觉得,那粒微光是听到了自己的召唤。人们都在召唤那一粒光,此时是这样,整个夏天是这样,整段生命亦复如斯。
就在人群窃窃私语间,那粒微光从草叶间升起,如流星般在夜空里一闪而过,转瞬间消隐无踪,再次把人们的目光吸引而去。它是已经抵达自己视线里的远方吗?此时人们恨不得自己的眼睛能够穿透黑夜。原来哪怕最微弱的灯,亦有一个远方在召唤着。它的远方究竟在何处呢?首先想起黎明到来时,东方天际冉冉升起的火日。眼前那粒微光一定融入了其中,这么说,它选择在黑夜里苏醒,是为了奔赴晨辉而去。一定是这样,它的整个生命都是一束迅疾的光。
很快地,它似乎回到了原地,草叶间又有一粒黄粟亮起,它大概只是去转了一圈吧。下一刻,那些畏葸不前的同伴们总算行动起来,霎时间在人们的视线里变作一片流动的灯火。我听见惊叹声从四面八方升起,向夜空里扑去。它仿佛吹起一声响亮的口哨,大家立即一呼百应。它就像一名探路者,是夜晚的草原上擎着火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人。
我坚信,那粒微光永远不会熄灭。在物种数亿年的演变史前,人类仅仅数千年的文明成果想来难以诠释当中的奥秘。那粒微光俨然穿越数亿年时光来到人们面前,高度诠释物种演变的神奇奥妙。所以,它又是最孤独的那一盏灯。它只蛰伏于浑然天成之所,那些霓虹灯乱晃之所休想寻觅到它的踪影。我摊开手掌,期待那粒微光落在上面,等待许久依旧没能如愿。没错,想要探寻它的奥秘必须跨越数亿年时光的阻碍,真是天大的难事,正因如此,只能远远地观看,大家在原地兴奋不已,却无一人向它们靠近,都自觉遵守一个法则。
旁边有个孩子念了句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我猛然想起,“流萤”正是古人对它们的称呼,也算得上是爱称吧。“流”字很生动,“萤”字又很形象,“流萤”构在一起便是它们最好的模样。这片流动之萤正在奔腾而去,我希望它们多停留一会儿,它们却毫不理会我的留恋,径直向黑夜深处,也是黎明的方向振翅而去,汇入即将到来的朝日晨辉。
人们依旧站在原地,尚未从刚才的灯光盛宴里缓过神来。我靠在石兽身侧休憩,它已彻底褪去燥热,想必睡得深了。刚才那片浩荡灯火,又将为它编织起怎样的梦境呢?它保持了一整天的拘谨,但愿在梦中可以尽情大笑,犹如一束明媚的光。
原标题:虫之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