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当我找出这幅我绘于2009年5月的水彩画《知向何方》时,许多往事浮现在眼前。
1978年第四季度,中国作家协会举办了第一次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活动,1979年春天公布了获奖名单、举行了颁奖仪式,并在北京崇文门饭店召开了历时多日的研讨会。一时间,几代文学界人士聚在一起,盛况空前。
记得有一天研讨会间隙,我跟支持中青年作家最用力的冯牧、陈荒煤两位前辈在一起闲聊,我跟他们说:“你们强调我们中青年作家应该开阔眼界,可是我呢,至今连大海都没见到过。”他们略显惊讶。刚好张洁走过来,她接茬说:“我也没看到过大海啊!”他们的表情就从惊讶变成惊愕了。
那一年,我已经37岁,张洁比我大5岁,而且她大学毕业后当公务员,我们直到那时都还没见过大海。后来跟参加研讨会的许多作家朋友谈及此事,发现没看到过大海的竟还不少。
如今30岁往下的年轻人也许难以理解,看大海有什么稀奇的?去看大海有多难啊?看大海,走呗,自驾、乘高铁,或者飞往滨海城市,飞机还没降落,舷窗外就已经看到大海……这就必须跟年轻人说:“改革开放有多么好!”改革好,开放更好,现在无论是参团出国游还是自由行出国游,对于许多人来说都不成问题,甚至视为家常便饭。
早在10年前,我就接到小我20岁的朋友的电话:“刘叔叔,我在巴哈马群岛呢,这儿可漂亮啦!”害得我赶紧查资料,那是个什么地方?他是怎么去的?有个不到30岁的编辑告诉我,她已经利用假期去过二十几个国家自由行。没看到过大海?要补上看海一课?有的年轻人听了会笑掉大牙,他们要补的课,是去美国阿拉斯加州坐雪橇、去大溪地岛寻觅高更作画的行踪、去南极亲近帝企鹅。更有一对青年夫妇,制订了一个去复活节岛拍摄奇怪石雕的计划。
我终于第一次见到大海,说来既兴奋也奇诡。那是1979年夏天,我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罗马尼亚,团长是老诗人严辰,我和擅长写国际题材小说的鄂华是团员,另有一位随团在罗马尼亚留过学的翻译。当时罗马尼亚作家协会派出一位作家和一位开公务车的司机,俩人陪同我们几乎绕遍了那个国家的大部分地方。
当车子由西往东驶入康斯坦察市、沿着大马路一直往东开时,忽然,透过一座高耸的雕像,前面有宝蓝色光芒闪烁。“啊!大海!”我不由喊出声来。严辰早年出访过苏联,早见过那海,不过是从另外的角度。鄂华是地理通,他告诉我:“前面是黑海。”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大海竟然是欧洲的黑海,怪有趣的。
当然,后来我见到了祖国的海。记得1980年我和王蒙、从维熙、刘绍棠等一起到辽宁参加文学活动,后来从大连乘海轮去山东烟台。船在渤海上夜航,我们都很兴奋,在甲板上享受海风,看月光下船舷破开的海浪。不知谁带的头,我们一起唱起了20世纪50年代的老歌,忽然又想起来从60年代末到70年代兴起的革命歌曲,都是由李劫夫谱的曲。我们一起唱响“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都觉得那曲子谱得真好,可以循环演唱。王蒙说:“他谱的《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采用湖南民歌曲调,真好听!”他随即唱了起来,我们都跟着哼。
1996年,我根据真人真事写了篇《冬日看海人》,讲述了一位西北小镇的小学老师的故事。这位老师总在课堂上根据课文给孩子们讲大海,但他自己却没有见过大海,于是他苦苦攒钱,利用冬日放寒假河北北戴河住宿便宜的时机,坐绿皮火车去了那里观海。我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以还没看到过大海为憾。
我们国家的海岸线很长,不用出国,能看海实在是便当的事,随着普通民众生活水平的提升,原来没有看到过大海的人利用假期去海边一游,这样的例子会越来越多。
由此,2023年我创作了四幕话剧《大海》。第四幕最后,舞台从混沌渐渐转换成一派清明,呈现出一片大海,海滩一侧有高耸的礁石,主人公周大海朝礁石走去。他登上礁石,在礁石顶端伸出双臂喊道:“大海,我来了!”海浪拍击礁石声声声激越,此时光线渐敛,高举双臂的周大海成为一个鲜明的剪影,随即幕落。我把大海作为了一种象征。见到过大海的人们,心中都会有自己体验到的象征意义。
原标题:知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