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蚌之思

清朝周亮工列福建西施舌为佳肴神品:“画家有神品、能品、逸品。闽中海错,西施舌当列神品,蛎房能品,江瑶柱逸品。”引得郁达夫向往之,还错认河蚌是西施舌:“《闽小记》里所说西施舌,不知道是否指蚌肉而言,色白而腴,味脆且鲜,以鸡汤煮得适宜,长圆的蚌肉,实在是色香味形俱佳的神品。”

郁达夫错认河蚌是西施,大概不是舌头出错,怕是神思见形思伊,看见青青河边草便疑是飘飘绿罗裙,实实是其难断绮思,弥漫心头的都是“螓首蛾眉,巧笑倩兮”。与郁达夫想法一致的还有清朝的李渔:“所谓‘西施舌’者,状其形也。白而洁,光而滑。”

西施舌者,车蛤也,属蛤蜊科,不是达夫先生所谓河蚌。河蚌与车蛤,都“味脆且鲜”,河蚌却不是“色白而腴”,当是“色黄而腴”。梁实秋给郁达夫做更正:“西施舌属于贝类,似蛏而小,似蛤而长,并不是蚌。”想来,梁实秋也不用太认真,称蚌为西施舌,也不是罪。西施舌者,比喻也。

寻常佳肴,美曰其名,口舌生香,诱人得紧。猪脚叫佛手,藠头叫白鸡腿,滚肉叫东坡肉,面粉团子叫老婆饼,甲鱼炖乌鸡叫霸王别姬。味之于舌,齿颊生香;意之于心,韵味悠长。

形象不如想象,实味不如疑味,相见不如怀念,见之不如思之。就美食而言,吃不如看、看不如闻、闻不如做、做不如捉。钓鱼者,多不在吃,而在钓矣,姜太公之钓,味在钓也钓不着。一时半刻,钓三五千克,假钓鱼者,喜气洋洋;真钓鱼者,甚觉寡味。

吃菜之味,输于做菜之味;做菜之味,输于捉菜之味。河蚌吃起来当然好吃,田螺炒起来也是美味,而味之味者,却是河里塘里捉河蚌、田里溪里抓田螺。少年时,三月不知肉味,摸河蚌便是给全家打牙祭。盛夏时节,身不着衣,背着竹篓,赴小河,跳山塘,且游泳且捉蚌,集游玩与劳动于一身,正是少年心性。印象中,田螺多在田里,漠漠水田,青青禾稻,田螺如小石子,浮在泥上,拣就是了,抓就是了。河蚌要藏得深些,多在深水里,多在沼泽里,多在小河与山塘里。水若浅,自可手若筢子,在淤泥里到处摸;水若深,那只能用足扫荡,便踩到滑溜溜的,再用手导入水中,一摸,河蚌到手了、入篓了。

当年,入河入塘,踩河蚌,摸田螺,是少年美事,是美食盛事。如今经验不灵了。居老家许多天,忽起拣田螺与踩河蚌之想,唤堂客,端脸盆,下溪河,寻美味。沿小溪,溯洄从之,道阻且荆棘;溯游从之,一只河蚌,也没在水中坻。转至两山夹道的山塘,山塘水不深,刚没膝盖,脚横扫,手直荡,从塘之头盲目摸到塘之尾,一只河蚌都不曾触及手与脚。

不知何故,故乡人事,日渐模糊,故乡旧物,日渐依稀。比如青蛙,以前打田埂河畔走过,扑通扑通,青蛙排着队,次第跳田,惊起小水花,溅禾稻。即便是晚上,蛙声也是稀稀落落,无复当年漫山遍野、满河铺田,歌声如遮天布幔,喧天盖地了。

恼恨河蚌无觅处,不知转入田中来。现在田里依稀有些荷。田水不深,人踩进淤泥深处,也不过没膝。荷田午后,见有一尾青鲤游翔其中,踅足入水,欲捉之。鱼翔水,鸟游空,自在自由,哪是笨手笨脚的我能捕捉得了的?意外地,手触到滑溜溜的贝壳,一摸,呀,好一只河蚌,其大如掌,一只手包不圆。捉鱼不成,转频道,捉起了河蚌。不承想啊,这块小田,顶多是一分田见方,河蚌更比莲藕多。手在水田里横扫一下,一只河蚌便入手了;扫得好,不是一只,两三只呢。水田摸河蚌,好比砂石场摸石子,一摸一个准,摸得兴起,在田里打滚。

一连两三个午后,都来这一块水田,踩、摸、拣,每次都不曾落空,摸得河蚌满篓笼。堂客喜欢得忧从中来。河蚌易摸肉难洗。置河蚌于桶中,过三昼两夜,河蚌吐尽泥沙,清爽多了。锅蒸之,水凉之,然后,从壳里挑出其肉。挑容易,洗不容易;若说田螺肉中废物是田螺肉之尾,河蚌之渣则含于河蚌肉之里,要一剪一剪,剪开其肉,将沙将泥,搓尽洗净。堂客搬了一条小板凳,坐一下午,才把一锅河蚌清洗毕。

回家乡吃河蚌,看清滚滚红尘,可以安心静气,感受岁月静好。居故里山水中,吃河蚌肉,佐绿蚁酒,陪亲人坐,过慢生活。

原标题:河蚌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