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夜雨

中国古代文学一直对梧桐情有独钟,并形成了一个特定的意象群落,如井桐、孤桐、焦桐、梧桐雨等。

早在先秦时期,梧桐已进入诗文。《尚书正义》卷六《禹贡》载徐州一地的特产,其中就有“峄阳孤桐”,并注“孤,特也。峄山之阳特生桐,中琴瑟”。峄阳是今山东邹城。《诗经正义》卷三《鄘风·定之方中》载“椅桐梓漆,爰伐琴瑟”。鄘属卫地,中心在今河南。这说明从地域上看梧桐树栽种广泛,“生在峄山之阳”也说明梧桐的习性喜光、喜湿润,但它不耐水,所以栽种在高处。也正因此,梧桐后来演化为伟岸、正直的象征。此外,梧桐的重要作用之一是制作琴、瑟,琴瑟高雅而与文人雅士相伴,梧桐也就进入了文学视野。

与梧桐相伴的是传说中的祥鸟凤凰,其非梧不栖,“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大雅·卷阿》),凤凰的美丽身姿同样映衬出梧桐的高洁。这一切,都使梧桐成为人们的审美对象。

但梧桐的审美意象,到东汉末年发生了变化。东汉献帝年间,在庐江郡(今安徽怀宁、潜山一带)发生了一桩悲剧,事件被记录在《孔雀东南飞》中。这首长篇叙事诗的末尾铺叙了一种伤感凄恻的氛围:“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相传梧桐雌雄异株,梧为雄、桐为雌,也为这个故事平添了一丝浪漫而凄凉的气息。

南朝时,人们也以梧桐借指离愁别绪。早期的《子夜歌》写道:“怜欢好情怀,移居作乡里。桐树生门前,出入见梧子。”这首诗算不上伤感——我思念着我的心上人,于是搬到他家附近,桐树生长在门口,来回出入都能看到梧桐树子。到了略晚一些的《子夜四时歌》,桐树的出现就伤感多了:“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桐花在清明时节前后开放,一树灿烂,云蒸霞蔚,惹人怜爱。于是引出了一个执着的愿望:愿深秋时节不再有霜雪欺凌,以此能与吾子结千年同心。但这显然不可能,因诗歌的末尾就直言“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思妇不愿意见到一去不返的流水,因为她思念的人也不曾归来。

到了南梁时期,萧子显的《燕歌行》依旧慨叹“桐生井底叶交枝,今看无端双燕离”,晚唐孟郊的《列女操》仍是在沿袭这一格调:“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女贵殉夫,舍生亦如此。”以梧桐能相拥老去反衬现实中的别离与抛弃。这大约也是魏晋以来士人朝不保夕、人命危浅,“以悲为美”的一种表现与流露,所以嵇康在《琴赋》中写道:“称其才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

梧桐栽种的位置也颇值得一提。就现存的魏晋至唐时的诗歌看,集中在三处:山中、门前和井旁。本来,《尚书》中孤起特立的“孤桐”可能仅是一种对梧桐的生长状态的描述,未必夹杂太多情感,但到了南朝,或许是因为门阀等级的阻隔,这一性状得到一些士人的共鸣与认同,“孤桐”被强化成一种不无伤感、正直孤立的意象,人们借此托喻自己的坎坷命运。

最典型的就是鲍照对孤桐的标举。按照这位南朝宋文学家在诗歌《山行见孤桐》中的描述,孤桐生长的环境可谓恶劣:在一个布满丛石的阴寒之地,冬天泉水激射,夏日雨水淫淫,还没等霜天,梧桐叶子就已飘落殆尽。梧桐的愿望是能被雕琢为琴,进而改变这一难堪而艰苦的境地。这一如孤寒的鲍照,在孤桐上附着了一己的身世感慨。再进一步,就是“焦桐”“半死桐”了。“焦桐”出自蔡邕“焦尾琴”的典故,桐木虽避免了成为釜底之薪的命运,但仍是代表感伤。“半死桐”则源自西汉辞赋家枚乘的《七发》“其根半死半生”,凸显了梧桐处境的险恶,同样是感伤的意象。

颇有意味的是,诗歌中对门前、井旁梧桐的描写与对山中梧桐的描写截然不同,门前梧桐,多取桐叶始生、繁花满树的景象。最典型的就是梧桐夜雨景象的出现。因桐叶阔大,雨打在梧桐叶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响亮,“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唐代温庭筠《更漏子·玉炉香》)。这一意象的产生,源自中唐时期白居易《长恨歌》中“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的经典叙述,白居易对梧桐格外敏感,曾多次借梧桐抒怀,如《宿桐庐馆,同崔存度醉后作》中的“夜深醒后愁还在,雨滴梧桐山馆秋”,流溢出无尽的寂寞伤感。而井旁的梧桐,则多取秋日叶落、疏桐夜雨的景象。“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桐叶本就稀疏,偏又生叶晚、落叶早,望秋先陨,为此又增添了一层凄凉之感。

一直到元代白朴的杂剧《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中,往昔梧桐树下一片“舞霓裳”的欢乐场景,而今在暗夜不断滴答的雨声中,一个没了权力、没了爱情甚至没了尊严与自由的帝王只剩下虚弱不堪的身体,而“梧桐夜雨”也凝成一个经典意象。

原标题:梧桐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