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子树与李商隐的西窗烛

桐子树生于丘陵坡地,枝丫向四周均匀伸展;树冠呈圆形,一派雍容气象,农历二月开花。民间把二月倒春寒称为“冻桐子花”,可见此树生于忧患。生于忧患,就不会死于安乐,秋来就是满树桐果。桐果可榨成桐油,我记得可作灯油,不知道它别的用途。我想古人照明用的灯油,大约就是桐油吧。灯下读书、灯下猜拳、灯下吟诗、灯下弹琴,一灯如豆,那微弱的光亮使数千年历史笼罩着一种温暖的情调和动人的幽暗。剪去灯花,把灯拨亮一些,灯盏里的油,总是慢慢地燃着,时光也慢慢地移动着。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每读李商隐这首诗,思绪就有些温润潮湿。这就是诗的魅力、雨的魅力,还有那西窗烛的魅力。千年前的那场雨至今仍在下着,斜斜地飘进我们干燥的夜晚,而那灯烛仍在我的想象里微弱地燃着,随着风起伏摆动,似乎风再大一点,烛光就灭了;但烛光终没有灭,盏里的桐油再添上一些,守夜的人儿继续等待,等待与那雨中的归人,一齐面对时光的灰烬,一齐聆听梦中的雨声。

灯盏里古铜色的桐油烛照亮了那些相思的夜晚,缓缓飘动的灯影里,我恍如看见了那忧郁、深情的眼神,一个人真挚地为爱情忧郁着,他(她)存在的地方,就是苍茫天地的中心。而在这小小中心里,灯熬着桐油,心熬着血,血浸染着思念,思念凝结成诗。

如今我们是不需要那古老的油灯了,孤寂的、滴滴渗入心中的夜雨已不再降临我们的夜晚。商业的灯光、街市的霓虹装饰着生存的天空。我们几乎没有见过灯花是什么样子,若把剪灯花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他们会觉得与神话一样不好理解。在现代,炽然的灯火把夜晚照成嘈杂的白昼,没有记忆、没有等待、没有深情、没有思念、没有诗。空洞的影子追逐着影子的空洞,商业的魔术师导演了一个又一个连续剧,古老的银河断流在金融大厦的上空,北斗和月光退出了视野。在一览无余的商业的伪白昼里,我们关闭了仰望的目光,关闭了对辽阔宇宙的想象,关闭了对远方的思念,关闭了深挚的内心沧海。我们忙着攀缘不断刷新的财富指数,忙着追踪不停疯长的消费神话,在商业的太阳的暴晒下,自沉于物质主义的池塘,我们似乎安于内心的贫乏和昏暗。

而桐子树,这古老的植物,这曾经照亮爱情、照亮诗、温暖诗人额头的忠厚的植物,仍在山野坡地寂寞生长着,像古代那样生长着,到了秋天仍然结出满树的果子,虽然没有一粒果子会变成灯光,去照亮一行诗。桐子树生长在人的外面,大自然生长在人的外面。太阳落下山以后,山上的桐子树看见的仍是古时候的夜晚,它看见公元前的浩瀚天河,丝毫也没有落潮,李商隐细数过的那些忠贞的远古的星星,一颗也没有丢失……

(本文选自《植物记》)

原标题:桐子树与李商隐的西窗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