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巴楚,又上高原

新疆喀什与上海有着2.75小时体感时差,以至于从黎明前的黑暗中出发的我们,直到北京时间9点18分才见天光。10点,我在大巴上终于迎来中国最晚的日出,难怪就连一步600丈的夸父都没能追到巴尔楚克就筋疲力尽,化为夸父山了。

抵达巴尔楚克,参加载歌载舞的尉头洲开城仪式。走出一片林子,我拼命朝前赶,不久视野渐开,眼前一亮,终于领略了水岸胡杨的冷艳。都说这片土地滋养着胡杨精神,我一直不解,直到我看见它们……

那是一幅摄人心魄的画卷,碧绿的河水行至此地忘记了流淌,似琉璃镜面般安然酣睡。岸上连成片的胡杨林似千军万马旌旗蔽日,远山如黛遥相呼应,远高近低协防驻守,浩浩荡荡气势磅礴。单就这幅画面,便已为我揭示了震撼人心的团队精神。再看河中,鸬鹚在悠闲地觅食,时而连声鸣叫,时而紧贴水面低飞掠过,身下垂荡着一双调皮的小短腿,不经意间划破镜面,激起几圈波纹,泛开几层涟漪,搅扰了胡杨林的水中倒影,也激活了先前近乎静止的画卷。猛然间,勾起我记忆中的西子湖畔之柳浪闻莺,它竟与眼前景况相映成趣。不远处,专业摄鸟人已熟练地换好长焦镜头,正在岸边疯狂抓拍,而我则像是着了魔,被吸引着走进另一幅近景画面。

胡杨有着粗壮而扭曲的树干,枝叶斜向上展开,拥抱天空,生就一副“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的既视感。它近似椭圆的锯齿状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玲珑剔透,金光灿灿,若以蓝天为背景仰视之,更如天神降财,不,简直堪称散财。更令人惊叹的是,它若长在干旱之地,发达的根系便能酣吮深层土壤的水分,树叶上厚厚的角质层也能帮助减少水分蒸发;它若长在水中,根系则起到自我加固的作用,而结构独特的树叶竟能在水下进行光合作用;它若长在盐碱地上,根系更如开挂一般,以吸收积累盐分来降低细胞外渗透压,从而保持细胞内水分平衡。天哪,造物神奇,既耐旱又耐水且耐盐碱,几近完美的生命支持系统,使胡杨拥有无比顽强的生命力。

当我登顶盐山遥望天山时,脚下一湾碧波正将大漠分割为苍凉与暖意,那是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叶尔羌河畔的胡杨林。

我听罢黄沙控诉时间的无情,再听胡杨吟唱生命的丰润,看天空将湖面染成湛蓝,同时将翠绿沉入湖底。而这一切壮美景象终将在余晖中落幕,被漫天的橙红一点一点缓慢地掩埋。我目送中国大地上最后一缕落日余晖,在天空与塔克拉玛干沙漠即将合拢的拉链缝隙中疲倦地眨了眨眼,泯然逝去。直到天空与沙漠同色,灭点渐隐,象征着世界尽头的地平线突然消失在眼前。

终于在巴楚邂逅了传说中的极品食材——从小吃冬虫夏草、饮天然矿泉、拉六味地黄丸的巴尔楚克“熊猫羊”。我也曾井蛙观天,以为淮北小山羊已是羊中龙凤,直到某年在酒桌上听人讲起这个“西域传说”,才感慨羊外有羊。然而今天当我坐到餐桌前,充满仪式感地高抬双手,略显笨拙地在铁架上一提一拔,卸下一大块“提拔肉”,从它的边沿撕下一小片,满怀期待送入口中,才发现一切还得从头说起。

不容置疑,“熊猫羊”全部来自巴楚境内的零污染低地草甸,骆驼刺、马兰、甘草、苜蓿、苇草、野蘑菇共生而成优渥植被,茂密且丰盛,使得“熊猫羊”的肉质细嫩鲜美,兼具高蛋白、低脂肪、低胆固醇等优点。但我只有一个问题:富含矿物质的盐碱土质经由植被传导至“熊猫羊”后便走丢了膻味。也就是说,绝大多数人眼中最大的优点——不膻,在我这儿却成了唯一的缺憾。

有了相当阅历后我才欣然接受,淮北小山羊确实排不进最优食材,可正因自幼吃过太多品种的羊,才让我创建了独树一帜的品鉴标准:羊肉与其去膻,不如与膻共舞。这句话的底层逻辑是,世间肉品何其多,怕膻何苦吃羊肉?品羊的核心要义恰恰在于品膻。也许重点都不在于有没有膻味,而在于厨师对膻味持何种态度,欲将它引向何方,是屏蔽它,放大它,配搭它,还是彻底改造它?

淮北羊肉汤之所以小有名头,英雄榜上占一席,得益于烹饪的古法配方恰到好处地切中食客的审美秘境,让人迅速接受甚而爱上隐含其中的膻味,姑且称之为“膻酸辣组合”,连同羊肉一起,一股脑儿打包送入口中,引而不发。当酸辣先后触及味蕾的间隙,羊肉正与齿颊厮磨缠绵,须臾,膻味延时抵达,疯狂暗示食客:这一口若只有酸辣而缺少膻味的加持,便是没有灵魂的羊肉,会让人失魂落魄、百无聊赖。

馕坑肉、牦牛肉、烤鸽子、手抓饭……今晚的餐桌上凸显新疆特色,但我唯独对喀什名菜“油包肝”敬而远之。筷子搛起后他仔细端详,是用羊油包裹羊肝烤制而成。

告别巴楚,我们向帕米尔高原进发。慕士塔格峰傲然屹立在苍穹之下,填满所有人的视野,也霸屏了我的想象。不知何故,无风之日身在其脚下,地上云影却快步如飞,把一张张人脸映得忽明忽暗,仿佛凌然于万物的雪山之父,只肯为上苍“耕云”而不屑为地上起风。

来到白沙湖时,阳光正好。那是帕米尔高原的蓝色眼睛,湖泊是瞳仁,堆积于湖畔的沙山是眼白,在阳光下闪耀着高冷的银光。静谧的湖水与身披雪被的沙山已厮守亿万年,不免腻烦,于是湖水要向蓝天倾诉愁肠,而沙山则远慕那繁茂的雪山家族。

行至天山山脉深处,我踏上喀拉库勒湖的冰面。那是被公格尔九别峰、慕士塔格峰及一众不知名山峰环抱的团宠“公主湖”,恬静地安睡在更高更远的乔戈里峰脚下,成为登山者适应训练的营地。因湖水随季节变换色彩,又得名“变色湖”。时至深秋,它就变为脚下这一整片晶莹剔透的蓝宝石,在阳光下泛起淡淡的忧伤,期盼巨人途经此地,从地上轻轻将它捡起,镶嵌在“雪山之父”的王冠上。

沿湖边往大山深处,我独自漫步在结冰的草原上。溪流纵横交错,那是西陲大地的毛细血管,不见首尾地平铺在原野上,宛如世间千千万万个理想,赤条条横陈于博弈的沙盘上。然而谁的人生不是退而求其次?人也许只有在广阔的天地间才更容易看透俗世,重新认识人生这片苦海,从此不再热衷于舟头嬉戏,而是默默撑起桨橹;人也终究都要学会自处,从此将喜怒哀乐锁入内心,念起纵马踏花,念落凭古吊今。

原标题:才下巴楚,又上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