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05年”
2021年10月,举世瞩目的诺贝尔物理学奖揭晓了。
两位气候学家——真锅淑郎和克劳斯·哈塞尔曼凭借“地球气候的物理建模,量化可变性并可靠地预测全球变暖”这项工作,分享了一半奖金。他们对气候变化的研究,正是基于GCMs模型。
得知这一消息后,卢庆彬坐不住了:“我早已料到诺贝尔奖会颁给全球气候变化的相关研究。但我原本期待这个诺贝尔奖能向大众证实我的工作,没想到却让更多人更加相信二氧化碳就是罪魁祸首。”
自从2015年那部专著出版后,卢庆彬已经有6年没有在这个领域发表过任何论文了。现在,他觉得不能再这样“佛系”下去。
他先是仔细阅读了瑞典皇家科学院同期发布的《科普背景》文件,特别是最后的总结段:“地球正在变暖吗?是的。原因是大气中温室气体的增加吗?是的。变暖的原因不可能完全是自然因素吗?不可能。人类的排放是气温升高的原因吗?是的。”
在卢庆彬看来,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份文件显然回避了一个关键问题:究竟是哪种气体导致了全球变暖?
之后,他又查阅了IPCC发布的《气候变化2021:自然科学基础》报告。其中一张图片引发他极大的兴趣。这是一张大气层中气温上升的分布图,与卢庆彬脑海中深深印刻着的另一张图重合了:曾在2001年那篇PRL论文中发表过的、大气层中氟利昂的分布图。
借助两张图片碰撞出的灵感,卢庆彬在两个月内完成了一篇新的论文,于2022年7月发表在美国物理联合会《AIP进展》上。这篇论文的结论是,“发现热带地区存在全季节臭氧洞,比南极上空臭氧洞大7倍”。
2022年8月,另一篇发表于《大气》杂志的论文,则提供了氟利昂影响全球气候变化的新证据。
巨大压力下的卢庆彬,继续马不停蹄地工作。
2023年6月,他以唯一作者身份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发表了一篇论文,首次实现了对全球臭氧破坏量的无参数量化测算,并且进一步验证了热带地区上空臭氧洞的发现。
在这篇文章中,他推导出一个简洁的定量公式来计算大气中导致臭氧破坏的氯原子浓度。匿名审稿人评价说:“这项工作是一个杰作。”
紧接着,2023年7月,卢庆彬又在《大气》杂志发表了一篇论文,综合六大观测数据对气候模型以及辐射力进行关键性评估。此时,他的第二本专著也已经签约出版。
至此,卢庆彬在自己最重视的两大研究领域——氟利昂与全球气候变化的关系、氟利昂与臭氧层空洞的关系中,都实现了零参数的完全定量化模型。
在抵达这个目标前,他足足跋涉了24年,而真正取得突破的步伐非常密集——几篇重要论文都在大约一年的时间内发表。
“无论别人怎么看,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1905年。”他对《中国科学报》说。
卢庆彬的学术偶像是爱因斯坦,熟读过他各个版本的传记。1905年,年仅26岁的爱因斯坦相继发表了有关量子理论、狭义相对论和布朗运动等方面的5篇论文,这一年也因此被称为“奇迹年”。
尽管卢庆彬对自己的学术成果“非常自信”,但不被认可的孤独依然如影随形。
“房间里的大象”
过去几十年间,卢庆彬的学术生涯仿佛分裂成了双线叙事:一方面,他求学和就职的高校、发表论文的平台都足够主流,甚至“高级”;另一方面,他的名字和学说,依旧被困在某种“沉默的螺旋”中。
来自同行的质疑和反对早已不再稀奇,更让他感到尴尬和困扰的是某种近乎默契的“无视”。
他曾基于研究结论做出过一些预言,包括臭氧层空洞大小会表现出11年的周期性变化,以及臭氧层的恢复会首先出现在南极上空,然后才是热带地区——这与传统光化学理论的预测恰恰相反。
随着时间发展,这两个预言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证实。甚至当初反对过他的学者也发表了相似结论的论文,但这些论文的引用部分都很“巧妙”地避开了卢庆彬的著作。就像那句著名的英文谚语——“房间里的大象”,如此显而易见,却又讳莫如深。
在小领域里,卢庆彬的名字几乎成了“典故”。就在不久前,一名美国学者在其博客中吐槽别人反对自己的学术观点,“就像他们反对卢庆彬的发现一样”“批评者引用的细节实际上支持了卢庆彬的发现”……
不过近年来,卢庆彬的CRE理论开始逐渐出现在解析臭氧洞形成的主流新闻报道甚至国际大奖的相关介绍中,这让他感到了一丝破冰的讯息。
2023年底,他回到中国,在西湖大学、上海交通大学、福州大学、北京交通大学作了一系列学术报告。很多人都被热带地区臭氧空洞的新闻吸引而来,又带着对全球气候变化学术争议的惊讶和思考离开。
卢庆彬在西湖名师论坛作报告时,主持人是西湖大学教授王鸿飞。在他看来,卢庆彬关于臭氧层方面的研究已经被越来越多的证据验证,“应该问题不大”。而关于气候变化方面的学术观点,则着实颠覆了他的认知。
“卢教授的学说显然是属于‘少数派’了。但学术界的好处就在于,只要你能用科学的语言、科学的方法自圆其说,总是能发表出不同观点的论文,就总有人愿意听你的观点。”说到这里,王鸿飞笑道,“当然,终身教职也帮了他大忙,他至少不会因为研究的方向过于‘非主流’而丢掉工作。”
上海交通大学长聘教轨副教授严畅,则是另一位听过卢庆彬报告的学者。
“我们当然欢迎学术上的‘少数派’!”他对《中国科学报》说,“学术报告的功能就是分享和交流,我们不会把听到的任何东西当作定论,但也不会轻易把不同观点拒之门外。”
他承认,与之前听到的大多数学术报告不同,这场报告涉及的问题可以说极其复杂。现场师生大都表现得很感兴趣,但也对新奇的理论保持着开放与怀疑的科学态度。
“著名天文学家卡尔·萨根曾说过一句话:非同寻常的观点需要有非同寻常的证据。”严畅说,“卢教授的科学观点在非主流的位置上已经站了很久。他的学术观点是否正确,时间终将会给出答案——臭氧层空洞和气候变化的真实走向,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尽管做了很久“房间里的大象”,卢庆彬始终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他遭受过冷遇,也感受过善意,有人对“大象”避而不谈,也有人给“大象”送来糖果。
他申请到的第一笔科研资助是加拿大卫生研究院的高级研究员资助的。这个项目主要支持人类健康方面的研究。有趣的是,加拿大卫生研究院给卢庆彬开具的报告书这样写道:“这名候选人显然是一名能力极强的科学家,在臭氧层物理学方向做出重要的研究工作。”因此尽管他“没有做任何健康方面的工作”,评价委员会还是给他打出了非医学学位类别候选人第一名的高分。
2006年,加拿大自然科学与工程研究委员会给卢庆彬开具的研究项目专家评审报告书这样写道:“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大约一年半前在(埃及)开罗大学召开的一次国际会议上,我听到因飞秒化学贡献而获得诺贝尔化学奖的泽韦尔教授公开赞扬他的同事卢博士作为一名顶级科学家的能力和才华, 我现在终于知道卢博士是谁了。”泽韦尔是卢庆彬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时的导师,他的评价为卢庆彬后来的职业生涯提供了非常关键的帮助。
每当感到孤独和不被支持的时候,卢庆彬总会想起那些默默信任着自己的人。
卢庆彬的父亲是一位基层干部,虽说不是什么大人物,却终生怀抱某种理想主义。他盼望着儿子能为这个世界作出一份贡献。
2001年8月2日,美国物理学会发布了“宇宙射线烧毁臭氧层”的相关新闻,当天晚上,卢庆彬的父亲便病逝了。卢庆彬始终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看到这条新闻。但他隐隐觉得,父亲在很糟糕的身体状态下坚持了两年,或许就是在等待那一刻。
另一位令他难以忘怀的人,是他在福州大学读硕士时的导师高怀蓉。导师去世后的某一年,卢庆彬回国时拜访了她的故居。跟随导师的女儿走进导师生前的卧室,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高老师曾伏案工作的书桌上,铺着一块透明玻璃板,洁净的玻璃下单独压着一张小小的字条,用娟秀的手书写着“卢庆彬”三个字。
她一直相信这个学生能做出一番事业,一直带着这份期待,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想到这里,卢庆彬泪流满面。
也许在任何一个领域做“少数派”都不容易。好在总有一些东西,支撑着“少数派”们走到现在。(记者李晨阳)
原标题:卢庆彬:在学术界当了25年“少数派”,他一次次挑战权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