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我坐在阁楼里,伏案诵读《陈情表》,晦涩的文言文让我焦躁上火,坐立难安,一旁的父亲戏言:“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我立马回怼:“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物寄瓶中,出则离矣。”父女相视,不禁莞尔。
父亲推开天窗,倏忽落起雨来,泼响一片黛瓦,敲得瓦楞清响。我伸出脑袋,嗅嗅闻闻,空气中是淡淡的土腥味。惊蛰一过,地上、地下的生命在层层叠叠的瓦隙间蠢蠢欲动。春雨细密,探出纤纤素手抚弄着屋宇上成排黑键,轻轻地奏、沉沉地弹、徐徐地叩,苍茫的屋顶,从淅淅沥沥的迷离情调到滂滂沱沱的淋漓恣肆,这雨,“卜落卜落”弹动屋瓦,飞溅起珠玉,呈现出一朵朵水花状,瓦上生出烟花,纷纷扰扰的击响与滑音罗织成网,铿铿锵锵敲打在屋宇上,从一片瓦吟到万片瓦啸,由远及近,就像古老的琴弦,即兴演奏起只属于中国的原始音律,一直从惊蛰响到清明。雨水沿着“鱼鳞”汇聚成溪,顺斜尖潺潺而下,滴滴答答传向远方……
父亲习惯性地负起手,站在窗口,俨然一尊“望子石”,他的思绪亦随天际飘落的雨丝浮在瓦上:20世纪60年代的一天,祖母去世了。那夜父亲揭开祖母脸上蒙着的白布,眉毛、眼睛和嘴都不会动了,他试探着从袖管去摸她的胳膊,冰冰凉凉,他意识到,他的娘亲真的死去了。
蓦然间,父亲沿着竹梯,跃上屋顶,发狂似的奔跑,浑然不顾瓦片割破了脚,鲜血渗进瓦隙。“娘!”一声哀号,响彻天际!冷雨敲打在黛瓦上,寒意也敲进了少年的骨髓。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世界一直在下雨。
祖父当时正值中年,此后的境况,一如白居易之《长恨歌》所述“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从此,思念成殇。霏霏不绝的细雨,间间歇歇敲了大半个世纪。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汉字,曾惊艳过历代迁客骚人。其实,旧时的江南,白墙乌瓦身影重重,千屋万户散发着一部黑白电影的味道。纵观整部中国史,上下五千年,从头至尾,又何尝不是一张黑白大片。
明黄的琉璃瓦,身段尊贵,置身宫殿和庙宇,澄碧天空之下,闪耀着无上荣光,庄严华丽,不可逼视,它见证了天家辉煌和朝代更迭,遥指着旧朝遗梦。而江南的黛瓦,质朴温润,落户于寻常百姓家,一瓦之下,是人声灯影的安然岁月,瓦在,家在。一瓦遮顶,栉风沐雨,守护人生百态,砥砺流年沧桑,陪伴生老病死,用最平凡的姿态,履行着不平凡的使命。
《天工开物》中有记载:“凡埏泥造瓦,掘地二尺余,择取无砂黏土而为之。”先民掘地取土,以水和泥,在烈火中烧结成瓦,高低错落叠于椽木之上。人有生命,瓦亦如是,每隔数年,父亲光着脚,浑如一头狸猫,蹑手蹑脚窜上屋顶“捡瓦”,即用新瓦将老瓦替换下来,碎旧瓦砾埋于地底,倒是应了“质本洁来还洁去”,它生于土壤,最终魂归大地,如此甚好。
我17岁那年,老宅拆迁,打完包裹,临行之前,我徜徉原地,残旧的弄巷、斑驳的墙体,呈现出一派萧瑟衰败气象,它终将消逝得寸痕难觅。时值惊蛰,落起蒙蒙细雨,我抬眼看屋顶一抹残黛,似在低低哭泣。忽然,一个窗口飘来了歌手陈百强的《烟雨凄迷》:“默然遥远难再近,烟雨凄迷伴我独行,昏暗街头你似梦幻般飘近……”歌声里透着淡淡的忧伤,旋律和歌词很熟悉,也很应景。我背起包裹,在这烟雨蒙蒙中最后看了一眼故宅,那若隐若现的样子,不至于面目狰狞。
后来,我去外地求学、工作,一别经年,当我跳下火车,才发现,一栋栋摩登高楼拔地而起,粉墙黛瓦的民居渐行渐远,家还在,故乡却不见踪迹。我,反倒像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冯骥才说:“每座古村落都是一部厚重的书,可是没等我们去认真阅读它,在城市化和城镇化的大潮中就消失不见了。”伴随着退出历史舞台的,还有传统瓦房。古村如此,我的家乡,一座拥有2500年历史的古城亦如是,它越来越像一个人——伍子胥。这位屹立胥门城头上的悲剧英雄,在历史的沙尘暴中盔甲片片剥落,但见新伤,却不见旧痕。
我提着行李箱,踽踽独行,恰巧又逢春雨,却再也听不见诗意的冷雨敲瓦,小巷的尽头,一座无瓦的小楼在等我。前尘隔瓦,故宅不再,我整理着关于瓦的碎片记忆,然“一春梦雨常飘瓦”,大抵只有在梦里方能听到了。
原标题:一春梦雨忽飘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