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古意氤氲的平原

我自幼生活在一座古城里。我知道,出了东、南、西、北四座城门,便是广阔无垠的乡村——我喜欢的有着泥土和植物混合气息、江水缭绕和古意氤氲的冲积平原。

友情面积

我曾有这样的想法:要品尝到乡下时蔬的鲜,得在以三十公里为半径的乡下交几个眉眼柔和的朋友。

事实上,在离城十八公里的地方,住着我的友人张老大;在离城二十五公里的柳湾,是曾给我寄过萤火虫的王小二;在离城三十公里的江边古镇,有一位与我往来已久的乡村诗人。

交几个乡下朋友,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可以扛花提酒,去原野上踏青。想到那桃花盛开或油菜花金黄的村庄已是生机盎然,就好像看到友人站在村头等我。

城里住久了,去乡下会友。在那些村头、庄稼地,拜访相识的人,谈天说地,把酒话桑麻。秋天,搬只大南瓜当凳子,坐在上面,似乎自己也变成了一株植物,在泥土里生了根。冬日,去古村看望一棵古树。返程时,坐在乡村小酒馆里,看雪落旷野,走神之间,不觉天地俱白。

那天,张老大在电话里对我说,他们村后的大河通长江,河里的花鲢鱼都是从江里游过来的——不管什么鱼,到长江洗过澡都长得块头硕大,喝江水长大的花鲢鱼味道相当不错。“春天你来,陪你到乡下小馆尝鲜,品刚出水的剁椒鱼头。”

乡村诗人则在微信上相邀:错过了冬日的漫天大雪,春之首,我们一起到雕花楼上赏梅吟诗。雕花楼是他们小镇里的一座古楼,有三百年的历史。每有远朋光临,诗人总要带他们到古楼上走走,看看不远处,缓缓流向天际的长江。

在以三十公里为半径的平原上,交几个布衣好友,就形成了一个人的友情面积。

三十公里的半径,可以画一个隐隐约约的大圆,构成一个人的交往空间、个人地理。这个大圆,是这个人滚动的情感和跳跃的思绪。

捧碗对谈

乡下人好客,喜欢扎堆,爱热闹。

平原的村居与山中的村居不同,没有宅屋院舍的高低参差,有的是平路平地,抬脚便出门,在家吃饭嫌不热闹,不如捧碗行动自由,手脚方便。

捧碗对谈便是一种。

这样一种方式,既完成了吃饭这件事,解决了腹中饥,又把想说的话给说了,把要表达的情绪给表达了,吃饭、说话两不误。

对谈,原是两个文人之间坐着说话,说人生,说文学,说体会,说感悟……想不到也被平原上的农人“拿来”,成为另一种休闲方式。

都谈些什么呢?谈张家长李家短,谈鸡苗猪崽,谈婚丧嫁娶,谈柴米油盐……对谈者,应该是两个性格外露的人。性格内向、寡言少语的人,谈不起来。

就像两个文人谈艺术文章、人生感悟。两个村妇,谈收成与天气,大餐与小鲜,荤与素,厨房与饭桌,娃娃与衣裳……捧碗对谈,在乡下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某日,王小二对我说,什么时候,你可以请几位城里作家来乡下开文学沙龙,作家们吃着烤山芋、喝着玉米粥对谈,会比他们在城里会场中对谈容易激发灵感。

我理解王小二的意思,他这是告诉我,写作者要多走民间,接地气。文人捧碗,要捧普通百姓的粗羹淡饭。届时,室内对谈,话语清朗,窗外庄稼摇曳,平原上鸡鸣声悠扬。

雅集食单

市井民间,乡野田园,平原上几个布衣好友的交往,也是雅集。

雅集时,餐桌上有几道菜,让人口齿生津,回味无穷。 一盘茨菇炒大蒜。茨菇这样的水生植物,与大蒜搭配,茨菇要切薄片,先炒,青蒜后下,颜色看着悦目,口感也不错。亲戚家有女儿出嫁,男方家中午在乡下老家的“平原大饭店”摆二十桌,同村、同学、同事……都来了,拖家带口,嘻嘻哈哈,认识的都挤在一起,我们几个城里来的,独坐一桌。乡下的菜,粗放,不精致,大鱼大肉居主角。临散席时,上了一道茨菇炒大蒜,味道不错,多吃了几筷,算是尝了乡下的菜蔬鲜。这样的土菜,就是要在乡下小馆里吃,火候不够时,店家添几根柴禾,旺火炒,菜中有烟煳味。再说,茨菇、大蒜比城里新鲜,从田头到桌头,不会超过半天时辰。

一盘冻小鱼。小鱼烧咸菜要冻,这是数九寒天里的时令小菜。刚出水的小参鱼、小鲫鱼、翘嘴白等,洗沥干净,下锅红烧,待烧至七分熟,倒入切碎的咸菜同烩。鱼的鲜,入咸菜;咸菜的咸,分一半给了小杂鱼。店家做好了,最好再搁置半天,让这道菜冷透,汤凝成了鱼冻,呈胶原果冻状。这时候,吃小鱼、咸菜,都不如用筷头挑鱼冻吃。酱红色的鱼冻,鲜香,入口即化。

在乡村的餐桌上,曾问人:“冬天水冷鱼不动,如何抓?”乡人笑曰:“你这是见外了。”天冷时,有人穿皮裤皮衣入水摸鱼。那些摸鱼者专挑平缓坡岸,双手在水中缘河岸触摸,鱼儿纷纷入手。又问能摸到鱼的原因。乡人答:“还不简单,冬天鱼儿也怕冷,手是热的,鱼儿往热乎的手上靠,自然就不费功夫逮到了。”

一盘芋头红烧五花肉。平原的土菜,是与节气同步的。芋头经摆,秋天从土里挖出来一直可以存放到过年。吃芋头,有谐音遇好人、遇贵人之意。水乡垎田挖出的芋头大如球,或曰龙头芋。肉切成块,芋也切成块,细火慢炖后,这道菜有五花肉的膏腴丰美,又有芋的粉糯,能够陈述乡人烹饪的实在。

一盘麻虾炖豆腐。做法很简单,就是卤水嫩豆腐中放入小麻虾。这道不起眼的菜,最大的特色是鲜,隔水蒸,把豆腐中的清香豆味调动而出,与麻虾的鲜融合,相遇在一只花碗里,定下格调,欢愉收场。

市井民间,乡野田园,几个布衣好友的雅集食单,总是随季节和应市的食材而定,并不固定写在纸上。

几盘热气腾腾的土菜,摆放在粗纹木桌上。它们不只是一份食单,也是平原生活的日常。

原标题:在那古意氤氲的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