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鹧鸪天》用典解析

古诗词中的典故,一般分两大类。一是语典——语言类典故,二是事典——故事类典故。诗词中所用的字和词汇,大多数乃至绝大多数,都是前人用过的,见于以前的文献。因此,宽泛地说,几乎所有的字和词汇都是语典,都有出处。但这样去理解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此,我们一般不把字和词汇,特别是常用的字和词汇视为语典,只把很少数个性化色彩特别强烈、在特殊语境下出现的语言搭配视为语典。例如,“闹”这个字,这个词汇,不算语典;可是如果你写诗词说“枝头闹红杏”,那就是用语典了。因为“红杏枝头春意闹”是宋代词人宋祁的原创,有“专利”的。说白了,语典就是语言“专利”,有知识产权的,尽管并不曾申请,也不收使用费。我们称它为语典,是对原创者的尊敬。故事类典故,比较容易判别,就不说了。您举的这首词是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的作品。辛词最好的笺注本是邓广铭著《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这首词里所用的语典和事典,邓先生都注了的。但此类严谨的学术著作,往往只引文献,不作文本解读。

这首词大约作于宋光宗绍熙初,当时辛弃疾罢官闲居在今江西上饶,在一个饭局上为当地一位名叫余禹绩(字伯山)的朋友而写。

“故倦游”,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长卿(司马相如字长卿)故倦游。”倦游,即厌倦了为做官而离乡背井在外奔波。说自己,说对方,都说得通。当然,这是牢骚话,当不得真。

“阳关莫作三叠唱”,《阳关三叠》是唐代王维的名作《送元二使安西》诗,即“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那首,被谱为送别的歌曲,传唱天下。

“越女应须为我留”,用唐代韩愈《刘生歌》诗:“越女一笑三年留。”原诗是说刘生到了今浙江绍兴,为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在绍兴留了三年。这两句串起来讲,应该是余伯山将要离开上饶到外地去做官了,词人表达惜别、挽留的意思:还是不要唱送别的歌曲啦,您应该为了我而留下来啊!这里用韩愈诗而稍有变化,不是我为越女留,而是希望越女为我留,把朋友比作“越女”。也可以有另一种解说:饭局上的歌伎啊,还是不要唱送别的歌曲啦,替我把朋友留下来吧!诗的语言是有弹性的,两者都说得通。我个人更喜欢后一种解读,因为它更符合饭局的氛围。拿朋友开开玩笑,更显出彼此关系的融洽,更富有生活情趣。

“青衫司马且江州”,用白居易《琵琶行》,这个大家都知道,不说也罢。文献记载,余伯山绍熙年间在江州任州学教授(本州的教育局局长兼官办学校的教师)。从词人用白居易任江州司马时的典故,可以推断他这首词即写于余伯山将赴江州上任之际。

“君家兄弟真堪笑,个个能修五凤楼”,用北宋西昆诗派领袖杨亿《杨文公谈苑》里记载的一个故事:宋初韩浦(即韩溥)、韩洎兄弟俩都能写古文,弟弟韩洎瞧不起哥哥韩浦,对别人说:我哥哥的文章,好比简陋的茅草屋,只能遮遮风雨;我写文章,才是“造五凤楼手”!这话传到韩浦那里,韩浦托便人给韩洎捎去一批蜀笺(古代四川出产的精美纸张),并附诗一首:“十样蛮笺出益州,寄来新自浣花头。老兄得此全无用,助尔添修五凤楼。”意思是说:益州(今四川成都)浣花溪出产各色各样的精美纸张,有人寄了些给我。老哥我也用不着它(我文笔粗陋,不配用这么名贵的纸),还是送给你去添造“五凤楼”吧(你不是自夸文章华美吗?华美的文章写在华美的纸上才合适)!辛弃疾用这个典故,或许是因为余伯山的弟弟们(余字伯山,“伯”是老大)都有一定的文学才华,也都不服气大哥的缘故。二句字面是说:您的几位弟弟真可笑,个个都以文章高手自居!言外之义:您才是余家兄弟当中既有才华,又有度量,低调做人,不自炫耀的!词尾说一半,留一半,兜了个圈子来夸朋友。如果把话说完全了,或直截了当地从正面来夸朋友,就剥夺了读者思考的空间,剥夺了读者回味的余地,从而也就剥夺了读者的阅读快感。这个例子告诉我们,有时候,写诗词不妨稍稍设置一点阅读障碍,不一定要让读者一读就懂。一读就懂,弄不好就一览无余,反而索然无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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