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浑成与尖新

浑成与尖新看上去是一组对立的概念。我们若想寻找古诗中浑成的佳作,可谓俯拾即是,至于尖新,却往往不好拿捏。

王维《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写景浑成的名句。而这一“直”一“圆”又容易联想到白居易的“孤烟生乍直,远树望多圆”,但这两句读起来好像不够畅快,好像在头脑中联想时总不能形成稳定的画面,不太好聚焦似的。

葛兆光先生《唐诗选注》认为其中原因是“白诗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地方的特有景致”,这似乎显得太表面化了。白诗中没有“大漠”“长河”之类地名,自然就缺乏地域指向,但做到了地域特指就能使诗句出色吗?此外,虽然古人追求写景语句即便不透露地名也能让人一看便知,但这并非必然的要求和规律。何况,白诗的逊色,究其主要原因,还是取决于炼字造句,并非景致的特别与否的问题。

“孤烟”二句是《渡淮》一诗的颔联,首联写道“淮水东南阔,无风渡亦难”,颔联顺承下来,是要着重强调“无风”的效果,而非地点的特殊。为了用烟的直和树的圆来体现“无风”,就要在有限句式内,尽量使用细腻形象的笔触,但这两句的艺术性坏就坏在“生乍”和“望多”这略显多余的描摹语。“乍”字宜写动态,或不稳定的状态,如汉乐府《上陵》“山林乍开乍合”、阮籍《咏怀》“俯仰乍浮沉”之类。“乍直”,有一种突然兴起的应激之感,白诗本想写“无风”时孤烟的“直”,但“乍”字却反而让人想起《风赋》“乍卷通天之雾,时飘覆水之烟,勃起则大木斯拔”那大风狂起的感觉。足见“乍”“直”是违和的。至于“圆树”的茂盛,具象感很强,固然不如“圆日”显得符号感那么浑成,而“多圆树”就更显琐碎了。零散的诸多圆树,一旦远望,就容易连成片,不再是一个个的“圆”,除非这些树彼此离得远,望之可数,但野生的树怎么会有这种类似人工的布局呢?

总之,这两句的问题就是生硬造作痕迹太重,不够自然。所以方回《瀛奎律髓》说其“尖新”,即刻意追求人工翻新、雕镂之意。

而《瀛奎律髓汇评》载纪昀评语:“第三句本右丞‘大漠孤烟直’句,犹是恒语,四句乃是刻意造出。此种可偶一为之,专意效之,则堕入竟陵、公安鬼趣。”“恒语”就是平常话。他认为“孤烟生乍直”很普通,而“远树望多圆”很做作,一个没有新意,一个过于刻意。虽有微词,但评价得比较宽松。他又认为这样的诗很易堕落成竟陵派、公安派风格。历史上很多人对这两个流派持反对意见,钱谦益曾批竟陵派“鬼趣”“诗妖”,嫌其“深幽孤峭”“清吟冥语”(《列朝诗集小传》),刻意雕琢,佶屈艰涩。这样说来,评价得似又太苛刻了。

纪昀又说:“妙在出语浑成,不伤大雅,与‘武功派’之琐屑不同。”他批评白诗的同时,又用“浑成”作回护,令人不解。白诗虽无伤大雅,但无浑成之妙。“武功派”是指以唐代姚合“武功体”刻意求工诗风为主导的流派,胡震亨《唐音癸签》评其风格为“巧撮其长”“体似尖小”,提要地说,就是“尖巧”,这样的诗句很难做到浑成。纪昀有些自相矛盾。

一番分析,大致可见浑成与尖新的区别所在。那么,有没有二者和谐统一的例子呢?

贺知章《咏柳》“二月春风似剪刀”即属佳例。《唐诗归》载钟惺的评价是“奇露”,奇警显露,与“尖新”近。黄周星《唐诗快》则评为“尖巧语”。很多人会对此感到意外,觉得这首自幼脱口可诵的诗,朗朗上口,怎能说尖巧奇露?其实仔细想来,把和煦化物的春风,竟然比喻成剪刀,这本就极具“陌生化”,而剪刀那锋利而“尖”的形象,本是很多诗人不愿用来比拟春风的喻体。柳叶由稚嫩伸展至于老成,是自然而然的过程,一旦说是裁剪出来,反而减少了自然的生命力。所以,某种程度上说这种比喻未必多么高明。大概人们因为柳叶是尖状的,就与剪刀混为一谈而不再细辨了。而这诗广受好评的原因,其实在于它的笔触流畅,语气爽朗,音调协美。也就是说他用文学笔法的“自然”战胜了违背意象生命“自然”而造成的“不自然”。就像写意水墨画,单纯欣赏笔墨的时候,离形弃貌也是使得的。但对笔墨形态的思考,或许已经脱离了对事物本相的分析。所以黄周星的评语还有后半句:“却非由雕琢而得。”这首诗因为语气不雕琢,就显得浑成,因为词句不雕琢,掩盖了比喻的雕琢,达到了意象尖新与格调浑成的统一。假设它连遣词造句之中表达的口吻都雕琢了,就将一败涂地。

原标题:诗的浑成与尖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