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最后一次出行,我住的酒店房间里有一扇硕大的落地窗。透过窗户可以见山见海,见桥见云,见喷泉的水柱升起后被风吹偏了方向,也能见到行人来来往往。
坐在窗内发了会呆,走神时,一只手忍不住伸出去,想要推窗。
推窗,许是中国人的一种文化本能。袁枚写过“山似相思久,推窗扑面来”,王国维说“月底栖鸦当叶看,推窗跕跕堕枝间”,吴当闲时“推窗窥月色,竹外一枝开”,陈著喜欢“闭户茶香浮雪屋,推窗山影落冰壶”……《红楼梦》《西厢记》等书里,有关推窗的描写更是不计其数。但凡读过,都会有印象,印象多了,就会转换成行动意识。有了行动意识,就可能不管外面天寒地冻,看见窗户总想推一下。
现代的摩天大厦,窗户越来越大。只是出于安全考虑,设计时往往一个口也不开,一个窗把手都不给留,活生生把室外空气阻挡在了外面。酒店房间里,在开窗失败之后,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然后发现,古人推窗有个特点,越是夜晚、越是冬雪之日,就越喜欢推窗,他们不怕黑、不怕冷吗?
我猜,他们和我一样,受了比他们还古的人的影响,只是不喜欢窗户总关着罢了,哪怕推开一会再关上,也标志着自己的目光、思想、心灵与外界信息进行了一次交换,又能回到书桌前。
中国的房屋大多数是正南朝向,为的是光线充足,也可以保暖。为了躲避北风,一些房屋就不开北窗或者把北窗开得很小。过普通日子的老百姓,日常开窗通风,开的是南窗。可有些文人墨客经常不按常理出牌,他们偏偏喜欢写北窗,王安石向往“北窗枕上春风暖,漫读毗耶数卷书”,孔武仲赞叹“清风入北窗,幽旷谐我心”,真德秀沉浸于“北窗燕坐寂无言,时听幽禽哢晴昼”,王中惊觉“风满北窗清梦觉,翛然心境上皇初”……北窗自带寒意,与南窗的暖融相比,北窗更多意味着偏僻、躲避,爱写北窗的诗人应该不大可能是“e人”(性格外向),而大多是“i人”(性格内敛)吧。
尚年轻的时候,有几年在KTV里,我爱唱一首老狼的歌,每每唱到歌词里那句“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北的窗,让你望见星斗”时,总是有丝不易觉察的寒意从脚跟开始向上传递,现在想来,就是“朝北的窗”这四个字闹的。难道只有北极星是星,别的方向的星就不是星星了吗?我以后若写歌词,就坚决不写“朝北的窗”,除非没有办法,非得借助此意来传达“孤独寂寞冷”。
除了“推窗”“北窗”之外,古诗写到颇多的与窗有关的关键词就是“小窗”了。
这个“小窗”实在很有意思,我在少年时代喜欢强说愁的时候,一方面忍不住要模仿使用“小窗”,一方面又很忐忑,觉得一个大男人整天“小窗小窗”的,有点不够大气。但没有办法啊,前面那么多人都写小窗了,比如很少走神浮想的辛弃疾写道“记取小窗风雨夜,对床灯火多情”,自得其乐的项安世写道“小窗一梦平生足,闲著渔蓑伴白鸥”,忙里偷闲的刘克庄写道“小窗了却观书课,几首残诗旋补成”,豁达敞亮的邓肃写道“万里归来一小窗,利名心来不须降”……他们的诗句可以总结成一句话:“人生得一小窗足矣。”
小窗,不仅成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成为他们精神活动的空间,是典型的“不要那么多,只要一点点”的心态体现。现代人喜欢大窗、落地窗,恨不得一间房子到处都是窗,是否也是展示欲望过于充分的一种体现?
玻璃窗是人类的一项伟大发明,它不但具有更好的遮风挡雨的功能以及保暖作用,更重要的是,解放了人的视线,透过干净的玻璃窗,人几乎可以无损地看见窗外的一切。我有一位老朋友特别喜欢拍摄窗外的风景,在纽伦堡,他拍到了窗外大片的古城民居;在爱丁堡,他拍到了窗外宁静美丽的小渔村……多年下来,他积攒了上百幅中国以及世界各地所住酒店窗外的景物。将这些放在一起看,不难发现,窗户已经取代眼睛,成为他看世界的视角,这非常别致。看一个地方的历史与文化,因为有一窗之隔,因而产生了距离与想象,有了这距离与想象,即便肉身不能至,也能获得一种美的感受。原来,为了美而存在,也是窗户不可或缺的功能与责任。
每到陌生之地,入住酒店房间收拾停当之后,我必不可少的一个举动是在窗户边上站一会儿。未必是一直看窗外风景。其实,这一举动是想创造一个时刻、一种情境,通过放空或者无意义的遐思,让自己与这个地方建立某种关联。
眼下,忽然觉察自己也宛若站在一个时间的窗口。
属于2023年的窗户徐徐关闭了,一扇名字叫2024年的新窗户慢慢开启着。
谁会知道新窗户外面的风景什么样,推开它又会吹进来什么样的风?窗户是个明喻,它意味着神秘与未知,而应对这种神秘与未知,古人通过他们的思想与文字,已教会我们很多方法。 我最喜欢的一种方法,想来想去,恐怕还是这一句:“小窗一梦平生足。”它中立而温暖,整体上积极,略有的那么一丝感伤也无伤大雅。我想请一位书法家朋友把它写成条幅,装裱好后就挂在家中常去待的那个窗户边上,时不时地看一看、读一读。
原标题:小窗一梦平生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