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召唤结构——陆游《楚城》

宋淳熙五年(1178年),陆游正当五十四岁,在四川度过九年戎马倥偬然而壮志不酬的岁月之后,奉召东归,他沿着九年前的来路,顺江东下,于春末夏初时经过归州(今湖北省宜昌市秭归县)。秭归,在西陵峡西段,高临大江。这座楚国的历史名城,是三闾大夫屈原的故里,而根据陆游《入蜀记》记载,楚王城在归州境长江南岸。虽然时隔一千五百多年,然而那里还存留着楚国的许多遗迹,传扬着屈原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陆游在归州流连凭吊,触景伤情,写下了三首七言绝句,《楚城》是其中最出色的一首:

前人评这首诗时,曾说它“不是寻常章法”。到底怎么“不寻常”?却未说出究竟。我以为,七绝只有寥寥二十八字,要在有限的篇幅中蕴涵尽可能深广的社会生活与思想感情的内容,要凭借极为简约的文字而使人们寻绎不尽,重要艺术手段之一就是婉曲回环,有余不尽。其他的文学作品如小说和戏剧都要讲究波澜曲折,一眼见底毫无余韵是它们在艺术上的大忌,何况是言短意长的绝句?因此,沈德潜《说诗晬语》曾说:“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贵。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沈德潜所云,是中国古代诗论有关的话语方式,而西方现代文论的言说方式则是另外一种体系,与此最为接近的是“召唤结构”之说。伊瑟尔,是20世纪德国美学家、文学批评家,与尧斯(又译姚斯)同为接受美学的创始人。他认为文学作品是由文本与读者共同完成的。他借用和改造了现象学美学代表人物、波兰美学家莫伽登的“不确定点”的概念,提出文本的召唤结构理论,认为文学文本的召唤结构的要素是“空白”与“空缺”,即“不确定域”。它刺激、召唤读者以各自的审美想象力去“重建”和“具体化”,亦即参与作品的再创造。陆游的这首诗,正是如此。

从这首诗的题目和诗中的描写看来,陆游所说的“荒城”当指楚王城。前两句实写,着重从空间上描绘。第一句勾勒的是一幅平面的图画:江边,一座楚国的故城,景象荒凉,只听到猿鸟的悲鸣。这里,“猿鸟悲”补足了“荒城”之“荒”;一“荒”一“悲”,烘托了凄清悲苦的特定环境,渲染了国破民伤的时代气氛,抒发了诗人内心的哀思愁绪。同时,荒城之静与猿鸟悲鸣之动互相映衬,使得那种悲苦的气氛更加浓烈,那种寂寞的情怀更加恻恻动人。第二句笔锋一转,空间缩小,从“荒城”这个面缩小到“屈原祠”这个点。屈原祠,是这首诗的形象画面的焦点,是后两句中诗人感悟咏怀的具体依据,也是使得全诗思想升华和意境深远的重要元素。在前面两句的铺写之后,诗的后面就愈转愈深,别开新境了。

诗的后两句是虚写,着重从时间上落笔。这里,涉及绝句写作中一个带规律性的技巧,它对于构成绝句婉曲回环引人入胜的妙趣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前人论绝句写作时特别强调第三句的重要性,如清人田雯《古欢堂集》就说:“转换之妙,全在第三句,若第三句用力,则末句易工。”同为清人的施补华《岘佣说诗》也指出:“七绝用意宜在第三句,第四句只作推宕,或作指点,则神韵自出。若用意在第四句,便易尽矣。”“故第三句是转柁处。求之古人,虽不尽合,然法莫善于此也。”而清人王楷苏在《骚坛八略》中则说:“譬之于射,三句如开弓,四句如放箭也。”

陆游这首诗正是这样。诗人由屈原祠而想到往昔沉江殉国的屈原。一句“一千五百年间事”,就像电影中一连串快闪的连续性的蒙太奇镜头,从眼前的现实拉回到遥远的过去。七个字,概括了长远的时间和丰富的内涵,刺激读者的联想和想象,而且为结句作了饱和的蓄势与有力的铺垫。第四句大笔如椽,一笔从往昔勒回到现在,回应前面两次点出的“江”。诗人巧妙地撷取了“滩声”这一诉之于读者的听觉的意象,它一语双关地说明一千多年的时光像流水般逝去了,化抽象为具体;同时,又把古往今来联系起来;滩声虽然依旧,世事却已全非。我们再联想到陆游所处的那个艰难时世,联想到他那至死不衰的报国壮心,就不难看到这种言尽意不绝的结句,是多么深刻而又富于情韵地抒发了诗人无限的国家盛衰之感,又是多么强烈地诱导和召唤读者去想象。全诗多有“空白”与“空缺”,婉曲回环,味之不尽,没有费力不讨好地去正面叙写那些重大的历史事件和宏伟的生活图景,没有唯恐人们不懂的多余的说明与说教,更没有使人们百思不解的玄秘与晦涩,明朗而含蓄,单纯而丰富,曲径通幽,摇曳生情。那八百多年前揉碎陆游心的滩声,也拨响了今天读者的心弦。创立了接受美学理论的伊瑟尔,认为文本是文学作品的艺术的一极,而读者是对文本作审美的一极,艺术的极点是作者创作的文本,审美的极点则是读者对文本的再创造。中国优秀的古典诗歌包括陆游的这一作品,对这一现代西方文论出示的是中外攸同的有力证明。

在宋代诗坛上,陆游的七律远承杜甫的七律而独步一时。前人曾赞美他“诗家之能事毕,而七律之能事亦毕”(洪亮吉《北江诗话》)。清诗人兼诗论家王士禛评论宋代的七律,甚至只推许陆游一人。陆游的绝句呢?如果说前人赞美过唐人的绝句“多转”,而批评宋人的绝句“多直下”,那么,陆游的大多数绝句则没有直露之弊,而有婉转之姿,没有说尽之病,而有含蓄之趣,十分清新隽永而引人玩味。清代田雯的《古欢堂集》就详细地论列了他的风韵各别的绝句;潘德舆《养一斋诗话》里也极力称赞他的七绝,誉为“诗之正声”,并在一连举述他十余首绝句之后,说这些绝句“声情气息”和唐人相差无几。而近代诗人陈衍《石遗室诗话》则说:“剑南七绝,宋人中最占上峰;此首又其最上峰者(指《剑门道中遇微雨》——引者注),直摩唐贤之垒。”从这首《楚城》以及《沈园》《示儿》等人所熟知的如精金美玉般的绝句来看,这些评价并非过誉。再如:

都是时近千年仍召唤我们作纸上神游的佳篇胜构。

陆游,这位中国历史上的爱国志士、南宋时期的绝代歌手,不愧是古典诗歌史上具有多方面成就的才华横溢的大家。我少年时即熟知他如日如星的名字,初始他如江如海的作品,歌之诵之,一直到年既老而不衰的今日。

原标题:诗的召唤结构——陆游《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