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邂逅西塞山

在群星璀璨的唐代诗人中,孟浩然风流倜傥,才华超群,是一位异彩闪耀的诗人。“诗仙”李白为之倾倒,“诗圣”杜甫为之膜拜,“诗佛”王维与之齐名,并称“王孟”。他在隐逸漫游的过程中,与西塞山邂逅。西塞山,在他清逸闲远的诗词中,也有了遥远却亲近的回声。

唐武后永昌元年(689年),在襄阳城南岘山脚下的涧南园里,孟浩然出生,其名由儒绅父亲取自先祖孟子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自此,“孟浩然”标注了他的一生,日后名震诗坛。

家庭是人生成长的第一个驿站,良好的家风是家庭留给每个成员的宝贵精神财富。在孟家,“诗礼袭遗训”是血脉家风。孟浩然从小就浸润正统儒家思想。大唐以科举为主的举士制度,大大激发了千万学子的热情,孟浩然也不例外,“昼夜常自强”“读书常闭门”,用功极深。武周圣历元年(698年),他9岁了,在“习赋”之余,始学“剑术”。剑之于唐代,虽然与“侠”密切相关,但更多的则是士子们希望建功立业的一种精神标榜,一种行动反映。因此,他“少小学书剑,秦吴多岁年”,故日后他常常将“书”“剑”入诗。青少年时代的孟浩然,树立了“俱怀鸿鹄志”“忠欲事明主”的功名抱负和积极的用世思想。同时,他久居襄阳,深受这里“无道则隐”的熏染,导致他仕进思想之外隐逸思想的形成。

唐中宗神龙二年(706年),孟浩然17岁,在襄阳参加乡试,并顺利金榜题名,受到张刺史的宴请。张刺史大名张柬之,是武则天时期的宰相、迫使武后退位的主谋,在“神龙政变”次年被贬为襄州刺史。刺史宴请,孟浩然神采奕奕,风光无限。宴会刚刚结束,喜悦之情还饱满地写在孟浩然的脸上,张刺史却收到流放岭南的圣旨。他亲眼所见,张柬之惊恐得两条腿哆嗦不止、浑身如筛。

如果说张柬之接旨的表现,让孟浩然讶异官员人格的矮化,那么这位刺史病死途中,则深深震撼了20岁孟浩然。年届弱冠非童子,不明世事非丈夫。他清醒地审视朝廷,此时被唐中宗册立的韦氏皇后干政,上下声色犬马,一片乌烟瘴气。与其在这样的朝廷里做官,还不如当个与世无争的百姓。孟浩然不顾亲戚朋友的反对,放弃襄州武试,隐居鹿门山,流连于茶楼酒肆。

有些人,一旦遇见,便是一眼定姻缘。窈窕女子韩襄客,是从郢城到襄阳卖艺的歌女。他们在鹿门山“左右林野旷,不问城市喧”“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哪怕是平淡的风景,日常的生活,也是五彩缤纷。

唐睿宗景云二年(711年),孟浩然遇到了与他同气相求的好朋友张子容,同隐鹿门山,过起了“隐居仍读书”的生活。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这期间,经常有朋友来拜访他俩,诗酒唱和。他诗情勃发,留下不少名篇,如《夜归鹿门寺歌》《登鹿门山怀古》等,标志其韵致飘逸、恬淡孤清的诗风已然成熟。隔年冬天,张子容赴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孟浩然写下“惆怅野中别,殷勤岐路言”的诗句,惜别之情跃然纸上。

唐玄宗开元二年(714年),孟浩然父亲去世,他回到襄阳,守孝三年。丁忧期间,身边朋友都先后取得功名。对此,孟浩然总感到一个东西刺痛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那是父亲生前心心念念的希望,读书进仕有个好前程。他忽然感到肩头的责任如此沉重,他的心不能再平静,踏上了再次求仕之路。

716年的秋天,枫叶似火。孟浩然获知前宰相张说谪守岳州(今湖南岳阳),并“每与才士登楼赋诗”的消息之后,毅然离开家乡,直奔岳州。这是他首次离开襄阳,接触襄阳以外的世界。当他登上岳阳楼,遥望烟水一天、碧波万顷的洞庭湖,内心激动不已,联想父亲的殷殷嘱托、自己还在仕门之外的处境,写下了一首平仄协调、对仗工整的五言律诗《望洞庭湖上张丞相》,投谒京都来的大官和比自己大22岁的文学前辈张说。该诗以洞庭之雄大气象发兴,隐比张丞相胸襟博大,然后过渡到欲济无舟,希望“有以援引”。张说读罢此诗,赞叹不已,逢人便夸赞孟浩然的才华,他因此“有声于江楚间”。

721年,张说为丞相。次年,孟浩然前往洛阳拜访。在张说的引荐下,他结识了不少达官贵人,以及贺知章、张九龄等青年才俊。且玄宗在此,他等待被任用。然而,三年一晃而过,他一无所获。

726年,张说罢相入狱,引荐人没有了,孟浩然试图献赋求仕的那条路断了。这年烟花三月,37岁的他,灰头土脸地从襄阳出发到扬州,让大自然的山水消解他胸中郁闷之气。途经武昌,他与暌违多年的李白相逢。李白终于见到自己崇拜已久的偶像,分别时作《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黄鹤楼下,江水悠悠,友人挂帆远行,诗人目送离去,依依别情,尽在诗中。或许孟浩然受到了李白的鼓舞,他不想再次错过,游玩扬州后赴长安赶考。

从江夏到广陵,西塞山是绕不过的路标。西塞山幸运地与孟浩然邂逅。奇怪的是,对这座地处吴头楚尾、竦峭临江的名山,他居然没有独立成篇,以诗文回顾历史嬗变、反思国家兴亡。

这个问题困扰笔者多年。直到读完叶嘉莹先生的《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和罗宗强先生的《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恍然大悟:孟浩然首先是一位诗人,山水之于他,“不过是想在烦乱寂寞的心情之中,想要自求慰解的一种徒然的努力而已”;他“向往自然,归卧自然,是一种自觉的美的追求,是在盛世中追求的一种精神享受”。换言之,孟浩然笔下的山水形态,多是在余兴未尽之时将自己的审美愉悦投诸于文字,在山水中获得自由。他起步于初唐,发展于盛唐诗坛,他为山水创作倾尽一生精力,可谓是毕生吟咏山水之美的优秀诗人,也难怪胡适称他为“歌唱自然的诗人”。

孟浩然没有单独写西塞山,不代表它不留存在心底。他的目光与西塞山相拥,已经感受到江风和彼此间的温柔。当他顺江而下,一路所见安徽境内荻港江边的罗刹矶、宣城县北的敬亭山、贵池县东北的梅根冶、贵池西北大江中的杨叶洲的时候,包括西塞山在内的这些点位的清幽深秀之美、壮丽雄奇之美,一下子激起了他的意趣,迅速地排列组合成诗的意象。在夜晚到达宣城地界之后,他想象的羽翼振翅而飞,一首名为《夜泊宣城界》五言诗,至今仍然照亮我们的眼睛:

西塞沿江岛,南陵问驿楼。

湖平津济阔,风止客帆收。

去去怀前浦,茫茫泛夕流。

石逢罗刹碍,山泊敬亭幽。

火炽梅根冶,烟迷杨叶洲。

离家复水宿,相伴赖沙鸥。

诚如孟浩然在诗中所言,船过了西塞山,一路到达南陵,“湖平”“风止”“津济阔”“客帆收”,天地辽远,四望空旷。叠词“去去”写一路行舟赏景之惬意,“茫茫”则再现泊舟时所见之景,在开阔、清静、苍茫的景象中,蕴含他羁旅途中欣赏山水以消解孤寂的心绪,意境冲和淡远。在宣城地界,曾经遇见的风景纷至沓来:罗刹矶的险艰、敬亭山的奇幽、梅根冶铜炉的熊熊烈火、杨叶洲上空的烟雾重合,一奇险一清幽、一明亮一灰暗,相互衬托,如此动人。他突然笔锋一转,“离家复水宿,相伴赖沙鸥”,宣城如此美好,但它毕竟不是家乡啊。他的情感突然迷离起来,再次含蓄地表达了思乡和旅途的孤独、索然。

孟浩然此趟去扬州,还延伸了行走半径,忙里偷闲地游了一遍吴越大地。在公元727年冬天,雪虐风饕,他才赶往长安。次年春天,他在这里等着科考,赋《长安早春》,“何当桂枝擢,归及柳条新”抒发渴望及第的迫切心情。但他落榜了,满腹愁肠,苦闷至极,幸好王维陪在身边,他的天空才有亮色。这年秋天,金风送爽,他在秘书省联句,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四座惊赏,名满京师。然而,献赋求仕一直杳无回音。他渐渐不耐烦,在赠袁仁敬、贺知章的诗里,都表示自己将“拂衣归去”。长安真的待不住了,又无颜回见家乡父老。41岁的他,索性漫游四方,登蓟门、游洛阳、泛舟太湖、游走桐庐、赏建德江,又回到他那快活的田园诗人的本真中。

孟浩然的一生很短暂,在世51年,却经历武则天、中宗、睿宗、玄宗四个朝代,科举不第,终身不仕,以隐逸漫游为主,一生夹在仕与隐的矛盾之中。但他的诗,在中国文学史上闪耀的诗性和智慧的光芒,辉映千古……

原标题:孟浩然邂逅西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