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诸子登岘山》
唐·孟浩然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作品赏析
岘山,不高、不峻、不奇、不险,却以文化名山闻名于世;羊祜,不著、不述、收复未竟、功业未立,却随一声叹息流传千古。羊祜的这一声“身后名”的喟叹,引出孟浩然的千古名诗——《与诸子登岘山》。
该诗首联以议论、对句起笔,均非常语。绕过题目,不切题,不道景,先发议论,似胸中块垒已然抑制不住,遂成喷薄。人事代谢,往来古今,人生如白驹过隙,短暂停留,倏忽而逝,古人曾是今人,今人莫非古人。
颔联紧承首联,对应“古”“今”二字。以江山之永恒对登临之频换,感慨更推进一层,“复”字括尽岘山的前世今生。此句点题之外,怀古吊今之意呼之欲出,见得孟氏对五言驾驭之纯熟,句短意长,轻灵、醇厚兼而得之。
此二联更宜连读。“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熟读再三,猛然醒悟,这不正是羊公当年之语吗?“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羊、孟二公,语语相照,与诸子应和。俞陛云《诗境浅说》云:“前四句仰古今,寄慨苍凉。凡登临怀古之作,无能出其范围。句法一气挥洒,若鹰隼摩空而下,盘折中有劲疾之势,洵推杰作。”的确是妙评。
颈联写登岘山所见,一实一虚,近的鱼梁洲,远的云梦泽,一在眼前,一在意中。
尾联将怀古吊今之意收笔到追怀羊祜,顺意直下,归结自然,所以俞陛云认为乃“题中应有之义”耳。似觉无甚特出处,细细读之,孟氏的感怀之深,虽深藏若虚,亦有迹可循。“羊公碑尚在”,此时所见羊公碑,当于荒烟蔓草、青苔明灭中寻之,所以,这“尚”字,一则以庆幸,一则以哀伤。羊公当年,声望显赫,仁德广布,政绩非常,但随着世事的更替,犹不免“湮没无闻”,使作者心生慨叹。
孟浩然求仕不得,半生蹉跎,沾襟之泪,伤羊公乎,伤己乎,伤时乎,伤世乎?难以定说,后世登临者自去体味。
孟浩然虽一布衣,但在登临的这一刻,进入了四百余年前前朝封疆大吏的精神世界,我们毋宁说,这是盛唐气象与魏晋风骨的一次对接,一次交汇,于是有了这首著名的、堪称怀古典范的诗。这首诗,甚至可以说,是在一度的沉寂、中断之后,续接上了岘山的文化经脉。自此之后,关于岘山与堕泪碑的题咏极一时之盛。似乎,每位到岘山的诗人,都成了哲学家,苦苦追寻人生大道。这些名字可以排得很长:张九龄、李白、白居易、元稹、陈子昂、李颀、刘长卿、王安石、苏轼、曾巩……
襄阳岘山是怎样成为文化名山的?
在全国范围内,不仅襄阳有岘山,浙江湖州、东阳等地都有岘山。为何说只有襄阳的岘山才是文化名山?孟浩然登临岘山,写下这首千古名诗的背景又是什么?
“岘”字本义为小而高的山,所以全国以“岘”为名的山有不少。襄阳的岘山是群山,有岘首、上岘、中岘之分。现在人们常说的岘山,指的是岘首山。
西晋立国之初,羊祜以都督荆州诸军事的身份出镇南夏,驻地所在,就是晋、吴争持的前沿——襄阳。镇守襄阳期间,羊祜与东吴大将陆抗惺惺相惜。羊祜好饮,陆抗馈送美酒;陆抗生病,羊祜赠以良药,且毫无疑忌之态,二人交往尽显君子之风。施德于吴民,取信于吴将,羊祜的怀柔手段为后来的收复战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羊公”这一尊称甚至来自敌国——吴国。羊祜能得此尊称,并非仅仅因为怀柔,而是有真正的仁爱之心。他在襄阳倡导积极垦田,让军队自给自足,大大节省了民力。他不肯循旧例毁坏前任所住的旧府,认为“死生有命,非由居室”。遗憾的是,羊祜最终没有完成平吴大业便病终。在他死后,他推荐的后任杜预终于完成了统一大业。司马炎在群臣面前流泪说:“此羊太傅之功也!”
羊祜还有其率性一面,他贪玩,玩到下属因担心而拿刀封锁营门的地步。他还喜欢文艺,玩点小清新,《晋书·羊祜传》记载,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因为羊祜如此喜爱岘山,他死后,襄阳百姓就在岘山上为他建庙、立碑,岁岁祭祀。纪念羊祜的石碑,人人望之流泪,因此得名“堕泪碑”。
此后,到襄阳游历的士人必至岘山,必看堕泪碑、怀羊叔子,并诉诸笔端,题咏不绝,成为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全唐诗》中“岘山”二字出现了70次,“岘首”出现了41次。
写《与诸子登岘山》时,孟浩然已有40岁。孟浩然一生都没有拿到官场的入场券,以“山人”终老,他甘心吗?想来并不,不然也不会发“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的牢骚。
好了,现在,他履着前人的脚步,登上了岘山,站在了堕泪碑前,面对功业至伟的古人,他想了些什么?
于是,他写下这首千古名诗。
原标题:盛唐气象与魏晋风骨的一次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