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品》由明代文学家杨慎所著。在《词品》中,杨慎对词体起源、词调起源进行了考证,对80多位历代词人及其作品进行了品评、校勘、补证、辑佚,具有较高的词学价值。从书中来看,《词品》关注更多的是词学史,《词品》之“品”的重心并不在于品评、比较所录词人及其作品的高下,而是止步于品评每一位词人及其作品自身的特色,包括韵律、文风、渊源、影响、史料等。
杨慎从诗词的句式长短、押韵规律、婉约文风等因素出发,认为词体起源于六朝。在杨慎看来,“风华情致”是词与六朝诗所具有的共同特点,因而也是词起源于六朝诗的重要依据。词最初被称为曲子词,产生于宴席歌舞之间,配有音乐,娱宾遣兴,与六朝乐府诗属于同类的文学体裁,而且后来也像乐府诗一样与音乐分离,成为所谓的“诗馀(余)”。可见,六朝乐府诗、词、元曲乃至后来的戏曲在音乐与文学两个方面都有着非常紧密的内在联系,呈现出随着时代发展和变迁而不断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趋势与浪潮,为今天新时代文艺的发展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启发和范本。词兼有婉约、豪放的文风,善于打造“流丽”“婉媚”“清新”“慷慨”等诸般意象,呈现出风花雪月、边塞关河、痴情绝恋、身世家国等一个个“风华情致”的精神世界。
从《词品》中可以看出,风花雪月是词的肥沃土壤,词是在风花雪月中诞生并茁壮成长的,风花雪月是词与生俱来的精神世界。杨慎认为“诗词同工而异曲,共源而分派。在六朝,若陶弘景之寒夜怨,梁武帝之江南弄,陆琼之饮酒乐,隋炀帝之望江南,填词之体已具矣”,这四首作品不仅意味着填词之体已经具备,而且其主题均为风花雪月。《词品》卷一所载南梁徐勉的“今宵且可谈风月”,可谓深得词中精髓。唐代风月词愈益浓艳,如长孙无忌新曲、崔液踏歌行、太白清平乐词等,艳色流光,百媚倾城。白乐天花非花词,“虽高唐、洛神,奇丽不及也”。风花雪月词也有一批立意高远,歌颂祖国大好河山,描绘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优秀作品,如白居易忆江南、邱长春梨花词等。邱长春梨花词超凡脱俗、清拔高洁,非人间气象。
词从诞生时起,也孕育有边塞关河、戍边远征、慷慨悲凉的精神世界。如《词品》卷一王褒高句丽曲、回纥、宋武帝丁都护歌、五更转等,通过萧萧易水、阴山瀚海、幽妇戍人、都户行旅、胡笳马嘶等意象,呈现出边塞关河、戍边远征、慷慨悲凉的精神世界。六朝是民族矛盾、阶级矛盾非常突出的时期,国家分裂、连年战乱,民众流离失所、尸骨相枕、生活困苦,这一时期的词对此也有比较深刻的反映。隋唐经略四方,出现了一批优秀的边塞词,如《词品》中提到的词牌《六州歌头》,音调悲壮,慷慨激昂,迥异于艳词,即得名于唐朝西边六州,如伊州、梁州、甘州等。“六州歌头”影响深远,宋代“大祀大恤,皆用此调”。《词品》认为,词牌《菩萨蛮》《苏幕遮》等亦得名于西域。杨慎的临江仙是歌咏关河的名篇,其首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一语写尽千古英雄气。全词把奔腾翻滚的历史长河与青山、夕阳、秋月、春风、渔樵、浊酒等诸般寻常意象联系起来,给予人们深刻的人生启迪。
词虽然产生于宴席歌舞之间,但也不乏认真描写痴情绝恋的爱情佳作。《词品》把欧阳修的生查子误记为朱淑真所作,该词前后两阕对比强烈,凸现了一位年轻女子因痴情而痛苦落寞的心情,具有强烈的悲剧意义。同样为描写元夕的作品,辛弃疾的青玉案则描绘了在人世间苦苦追寻爱情的虔诚和幸运,“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不知为何,《词品》评稼轩词时提到的作品中,没有这首青玉案以及南乡子、破阵子、永遇乐等优秀作品。评秦观词时,对其千古名篇鹊桥仙也没有提及,该词一反爱情诗词多写伤感意绪的常态,既没有慨叹会少离多,也没有抒发脉脉相思,而是把坚贞不渝的爱情融入天长地久的时空流逝中,“……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词品》亦未提及金国著名词人元好问的摸鱼儿,该词首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洞穿千古,直指人心。
词人一般比常人具有更加敏锐的情感触觉和更加丰富的艺术想象,无论是朝代废兴,还是世事无常,都会相对容易地引发他们的无限感慨。《词品》所载李后主的捣练子是歌咏身世家国的名篇,“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词中无一字语及作者的身世家国,然而如果读者明了作者的身世和家国经历,又会明白此词无处不语及作者的身世家国,词中孤独郁闷而又无可奈何的压迫之感也会扑面而来。李煜的虞美人、相见欢、浪淘沙也都采取了同样的艺术手法,均为状家国之悲的名篇,其词句之清丽、音韵之和谐、感怀之悲壮、境界之深远,令人叹为观止,开创性地发展了词的表现能力和艺术境界。因而,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词品》说,“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可谓至公至允。李清照的一剪梅、点绛唇、醉花阴、如梦令和晚年的声声慢,共同构成刻画作者早年与晚年身世家国巨大反差的艺术高原,而这些作品共同具备的艺术特色,是她一以贯之地以寻常之语造清新之境的炉火纯青。
词是古代商品经济社会高度发展的产物,有闲阶级与休闲生活的发达使它兴盛起来。因此,当时词的创作群体鲜有普通人的身影,词的创作对象与普通人的生活也有较大距离。例如,《词品》中所记载的词少有描绘普通人生活的作品,《词品》卷二还专门拿出较大篇幅考证哀曼、屯云、麝月、檀色、黄额、靥饰、花翘、眼重眉褪、角妓垂螺、银蒜、闹装、椒图等特殊词语的来龙去脉,而这些特殊词语距离普通百姓的生活非常遥远。然而,当整个社会没有一点底层劳苦大众的声音时,这个阴柔的社会已经醉生梦死了。南唐便是这样,当五代更替于北方时,它正在享受着宁静和繁华,南唐中主李璟的词已经很好了,到了李煜这里则登峰造极。宋灭南唐后,迅速南唐化,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社会的文明繁荣是当时全世界的巅峰。然而,南唐也好、北宋也罢,如同精致易碎的瓷器,精美是精美到了极致,沉痛也沉痛到了极致。
从《词品》来看,词诞生于六朝,兴起于隋唐,全盛于两宋,明清以来逐渐式微,其发展已走过了近2000年的时间。时至今日,由于旧体诗词受限于格律、平仄、押韵、对仗、谱调这些曾经引以为傲的元素,其艺术表现能力与文学包容能力滞后于时代发展,没有很好地满足工业革命、工业化和工业社会的需要,因而,新诗已取代旧体诗词成为诗歌的主体。虽然如此,那些春花秋月、一往情深、金戈铁马、登临送目,仍然在不断引发今天人们的强烈共鸣和无限向往,词依然可以为今天人们的精神世界提供丰厚的滋养。
原标题:《词品》里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