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茶
小村的红白事当中,最不讲礼数的,是满月酒。
添丁加口后的满月之日,主人家要备好锣鼓响器、全村设宴,亲朋四邻们要“送祝米”,“米”是暗指麦乳精、挂面、红糖、鸡蛋、油条、馓子、糖酥,反正只要能让刚生孩子的女人投奶、催奶、多下奶,送啥好东西都行,以示祝贺。和主人家关系最亲最近的,甚至还会送一两瓶小磨香油,反正啥东西金贵,就送啥!送的那天,为了讨一个“喜”字,人人脸上好像贴了一张红纸,没说先笑——嘎嘎嘎地笑,偷偷摸摸地笑。
爹认为生男生女都姓“蒋”,原来都是一个祖宗,也就是说,只要你姓了“蒋”,只要你迈进了“蒋”家的门,不论啥难事都好说,都会变得一点也不难,都会有人替你管。因为在我们蒋寨村,人多啊!当然,爹还是那种老观念,很多村里人遇事是爱管不管。
在爹娘眼里,满月酒是喜事中的大喜,明着说主人家是给小孩办的,暗里讲却是给一脉相连的老少爷们办的,好树立主人家在全村人心中的地位,这好歹都得办。不办满月酒的小孩,将来是要窝窝囊囊一辈子的。
娘说今天办满月酒的这家正混。我们都知道,别看他家穷,房子破,但他能干,人实性,干玉米捆子一围,就成了院墙。最美的,是寒风中那些“眉清目秀”的竹子,绿影飘飘,忘情忘我,宛如一朵朵空灵的云,落在小院的东南角。
人一多了,就忘了彼此的长幼、辈分了,连招呼都懒得打,匆忙笑笑,男的开始在饭桌前面找位子,女的就“闪”进女主人屋里说笑,每当鞭炮一响,惊得鸡呀狗呀一愣一愣的,观察半天,撒腿就跑。这时候,撩人的饭菜香就飘过来了,贪吃的小孩们就跑过来了,等四十张桌都被人“呼啦”一下坐满,估计着马上就要上菜上酒时,掌勺的老师傅反倒不急了,故意去择菜剥葱、添水加柴,把一个个胃吊得高高的,慢条斯理地等时间。时间过得真慢啊,比老太太纺花织布都慢,差不多把我们的胃饿叫唤了,老师傅方才站起身子,两手使劲在自己的围裙上擦擦,取了一个塑料盆,快步走到院子东南角,“唰唰唰、唰唰唰”,拼命捋了起来。渐渐地,盆里的竹叶捋满了,老师傅定了一下神,深呼吸,端起一盆新鲜的竹叶,全都放进满满一锅水里煮,旺火猛攻,一眨眼,锅盖上开始大雾弥漫起来……
老师傅引领着三个小徒弟,分赴各桌,给每个人盛了一大碗竹叶茶,让我们先慢慢喝茶。只见碗里一片淡绿,隐隐约约的暗香、清爽之气伴随着飘逸的一缕缕热气,直闯入鼻腔、肺腑里。我们都非常听话,一口接一口地喝,好像比赛短跑一样,可是比赛都快要变成长跑了,我们左等右等,最后连半碗鸡蛋汤也没有等来,我们急了,纷纷向老师傅抗议,说哄小孩也不是这么个哄法,我们是来喝酒吃肉的,不是来喝满月茶的!老师傅一本正经地问:“竹叶茶去火、减肥,还是一味中药呢!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喝,你们傻吗?”我们七嘴八舌地回答:“我们没有火气”“我们不减肥”“我们没病不吃药”“我们现在要喝酒吃肉”一番话,惹得大人们四下大笑,我羞红着脸问他们饿不饿,他们齐声说不饿。我心想,不饿是假的,只能说明大人比小孩更能忍饥挨饿。木头不饿,可是人是木头做的吗?
好不容易等到了上席。这一刻,群头乱晃,筷子老长,太激动人心了!所上的第一道菜,是大盆杂烩菜,虽然盆大量大,但是没有几块小酥肉、肥肉块,净是一些细粉、萝卜、豆腐泡,可惜,我们太饿了,一不小心就把肚子填饱了,要不然,我们肯定会留出一点空间给其他菜的,特别是肉。接下来,是一大盆酸辣肠丝汤,自然也是汤多肉少,老师傅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千方百计“哄”饱我们的肚子。狼吞虎咽里,翘首期盼里,第三道菜却迟迟不上,怎么回事呢?
忽然,一个眼尖的大人悄声提醒我说:“建伟,快看快看——你爹!”我一看,主人家的堂屋门口站出来三个人,一个是主持满月酒席的蒋四昌老太爷,一个是满面红光的主人,一个是抱着一簸箕白面馍的爹。只见蒋四昌老太爷躬身向前,执一红布,两手一抖道:“村东头的老少爷们,大石营他娘家的客,今蒋猫之门新添长子,六斤四两,腰粗腿长!设——满月酒答谢各位宾朋,少酒无菜,多多包涵哪!下面,主家谢客,一鞠躬——”蒋猫慌忙鞠一躬。蒋老太爷又朗声喊道:“二鞠躬——”蒋猫随声又鞠了一下。正当蒋老太爷准备喊“三鞠躬”的时候,大石营村的娘家大大爷慌忙拦下蒋猫,扭身对蒋老太爷说:“礼都到了,礼都到了。”“到”就是“免”,按照习俗这第三躬是主人答谢他娘家人的,既然他娘家大大爷拦了,也算走够一趟礼数了。这样,蒋老太爷就心满意足地收起红布,侧身喊道:“礼成!上喜馍……”爹不慌不忙地举起簸箕,开始一个桌一个桌地发馍,等发过一遍,簸箕里已经不剩下几个白面馍了,有人吃完了就跑过来要馍,有人把没有吃完的半个馍扔进簸箕里,更有人向爹要三个馍打算夹肥肉,爹不给,那人就说“我是建伟的同班同学”,爹“扑哧”一声笑道:“你这么小就学会开后门了!”顿时,场上所有人都笑岔了气,饭都吃不下去了……
晚饭时,我抚摸着圆鼓鼓的肚皮,算算中午总共多少道菜,有几道菜里有肉,最后一总结,发现带肉的菜有三道、汤有一盆(大肠肉),更气人的,是满月酒席上却没有喝到酒,只喝到了大碗的竹叶茶。我气呼呼地质问爹:“蒋猫怎么那么小气?”爹笑笑也反问我:“就是呀,蒋猫怎么那么小气呢?”接着,爹笑嘻嘻地换了口气,“好家伙,你们喝的可是——‘喜茶’啊!”我失望极了,但是心有不甘,只好缠住我娘问,娘想了半天,说了一个字:“唉!”
我问娘:“‘唉’是啥意思?”
娘说:“‘唉’就是‘唉’,没有什么意思。”
见我还想问,爹忽然正色对我说:“这个字,除了字典里的解释,还有很多种没有写进去。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我就一直想,想了半个学期也没有想出来。我的这个爹呀,和那掌勺的老师傅一个样,哄死人不偿命呀!
年画里的爷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黄土埋住脖,死也当皇帝。这个人,就是年爷。
徐徐展开一幅豫东乡村的年画,只一眼,你就会惊喜地发现年爷正站在村口。然后,他朝着我们这些远道回家的人哈哈一笑,说一声“俺娃回老家过年来啦”,知冷又知热,像火又像炭。这一声,喊出了思念,叫酸了鼻子,打湿了眼睛,好像一个“完完整整”的年关又被我们背回来了。
因为有了年,有了鸡毛蒜皮的闲事、小事,所以才有了年爷。年爷没有固定的某个人,一两代中间出一个,年长,有威望,十里八乡,做人坦荡,甭管什么麻烦事,他们都能一头钻进去,生旦净末丑一番,判他个谁输谁赢,要么是弄个皮葫芦的结果,张三、李四各打五十大板,狗皮袜子没反正。年爷们各有各的活法,虽说穷是穷了点,一辈子也走不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是苦不叫苦,什么时候不笑那才叫苦。往往最是眉头舒展的一瞬间,数不清的年月日从他们的一张张驴脸跳下来,乒乒乓乓地乱打架,为什么呢?年爷说,夜里老做梦,想你们了呗!难怪,年爷上了年纪,老了,而我们这些个做晚辈的,谁都不想再走年爷的老路,种一辈子的庄稼地。我们通常正月里出远门,腊月二十几才回,抛家离子,打工挣钱,没日没夜,忙忙碌碌,谁不一定会天天想谁,但谁和谁都有想念谁的时候,孩子想我们了会叫“爸爸”,或者“妈妈”,年爷想我们了只会哭……唉,除了哭,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年爷和我们非亲非故,都是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长辈,只要用得着他们,年爷总会向我们帮一帮手,事后,也不在意我们谢或是不谢。
年爷们有“三绝”:逮野兔子、撒大网子、赶大车子,样样绝活。小孩子贪年,因为有花炮;年轻人贪年,图个有吃喝;而年爷们呢,则前面的两样都不想,大半个腊月正月,不论晴天雨天,年爷都在反复做着这三件事情。倘若晴天,他们常常会扛着自己的网具,唤上卧在墙角吐舌头的黑狗黄狗,三五结伴,于野外捕猎。这时节,一望无际的是麦苗,齐也算不上齐,人的鞋面子高,苗有叶无茎,随便你踩。野兔子缺粮,肚子发慌,整天在田野里四下乱窜,容易上当,不逮它逮谁?我们远远地站着,看年爷捡了一个靠近沟沿的斜坡,悄悄布下了天罗地网,而后自己又跑到别的一个沟沿,让自己和黑狗黄狗一起等待猎物的出现,这样一直到发现目标,黑狗开始疯狂穷追,黄狗则在一圈一圈打着外围,年爷什么都不管,一手拿着一根半截木棍,一手半捂着嘴巴胡乱地吼叫,边吼边跑……终于,黑狗黄狗放过了野兔子,闪向两边,野兔子呢也不谦让,捡了个方向就往前跑去,“啪”,突然一声巨响,网倒兔亡,吓死了!年爷神机妙算,白捡了一个便宜。当然也有耍一时聪明,不肯上当受骗的,企图朝那网的反方向跑。
雨天就更有趣了,雨打河水鱼更欢,正是撒大网子捕鱼的好时候。年爷两手把网,猫着腰、瞪着眼,死盯住水面,忽然奋力一撒,慌忙收回,一次次的收获总是沉甸甸的。撒到鱼并不算什么本事,次次不落空、一次比一次撒得多才是本事,年爷的本事就是他的那一双眼睛,会根据波纹察水观鱼,只要一下,就知道了河水里面的鱼到底有多少。我们小的时候常常跟在年爷的屁股后头,一来学诀窍,二来等他们撒鱼结束之际讨些过年的碎鱼吃,而结果总是不能如愿。年爷每一次都这样教训我们,小屁孩子学也学不会,我到现在已经学了五十多年了,还只是学到一点皮毛。所以,年爷的第二个“绝”至今是个谜。“赶大车子”最绝,车是架子车,上面围席裹了,算是顶棚子,模仿了旧时的太平车,拉车的是两头叫驴子,公的,脾气暴躁,时常有劲不往一块使,恰恰年爷就是那赶车的人。对付它们,年爷使的是慢性子,用自己的慢磨掉驴子的暴,稍稍一快,鞭子就下来了,一顿两顿三顿,叫驴子果然怕了,一怕就不得不学乖了。后来,只要年爷随便咳嗽一下,叫驴子立马打哆嗦,原来所有的坏毛病荡然无存了,正月里走亲戚的路上,有年爷的时候路就特别顺,日子也特别顺,我们从自己小小的胸腔发出这样的感叹:“年爷,了不起!”
所以,我们一盼吃兔肉,二盼喝鱼汤,三盼坐车子,每天每晚,想得心烦。可大人说,“大年三十晚上逮了个兔子,有它没它,照样过年”;大人又说,“年爷撒来的鱼太碎了,端不上桌面,怕人家没准会笑掉大牙,嫌咱们家小里小气的”,想大鱼想疯了,等年过去了,我们的日子到底还过不过?大人还说:“走亲戚赶大车子应找个腿脚麻利的,最好是年轻人,年爷的脾气‘肉’,赶起大车来,比老鳖长跑还要慢。”我们在心里“嗤”了一声,谁不知道年轻人呀,倘若中午贪了杯,下午你就不怕连人带车都给你们赶到某一条野沟里?我知道,大人们是在嫌年爷老,但他们都忘了年爷也有年轻的时候。
年爷说着说着哭了,我们听着听着笑了,大人们这不是昧良心吗?
出门在外、盖房盖楼,没日没夜、打工挣钱,渐渐明白了年爷话里有话。种庄稼、收五谷,不认命、不服输,吃好喝好就是福。后来的情形是,我们就开始想念老家和爹娘、孩子的消息了……对,这个最亲的消息,就是我们日思夜想的年,年年吉祥、岁岁团圆的年呢!
我们忽然发现,年画里的爷并不是原来的爷,他是我们小时候的大人,大人怎么又会变成年爷了呢?大人没有说话,却把我们领到一座新添的坟头前,不等我们再问,自己早咧开大嘴巴哭起来了。我们也哭了,说:“年爷啊,你为什么等不到我们回家就……”大人一边擦泪一边叹气说,“皇帝少,百姓多啊”,我们“扑哧”一下笑了,不过,没有心情和他一番理论。
大人就是我们的新的年爷,用不了多少天,我们终将会变成别人的年爷的,尽管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可以想见,年过得很仓促,虽然该实现的都实现了,该完成的都完成了,可还是感觉少了一股小时候的欢庆劲,再和眼前的小孩比较,自己一脸的清高。正月刚满初五,城里就来电话催,亲戚走了一半,十五也过不成了,没办法,第二天清早只好背上行李,放了一挂五百头的鞭炮,祈愿出门见喜,天天发财,然后呢,又把年爷一年的牵挂背走了。
年爷说,沉默就是无论什么事你都得沉住气,步步不乱,剥丝抽茧般才可能有出息,人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一年一年加上去的。
我们何尝不是年爷眼里的年呢?
(本文选自《北方文学》2023年11期)
原标题:散文二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