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颗种子

旅行回来,家里网购的几个山芋已长出芽苗,不能食用了,扔掉又可惜。于是我把它们带回老家,想让母亲把它们种在地里,兴许来年真能长出山芋。母亲却说:“秋天一般不种山芋,它们刚成熟呢。”接着,她就和我说了秋天里吃生山芋的故事。

母亲16岁那年,生产队实行“生活集体化”,每家的灶头都停用了,队里建起大食堂,全队人的一日三餐都在大食堂里吃。母亲因在公社文工团排戏,常错过饭点,所以我家是去大食堂打了饭菜带回家里吃的。那年秋天,后季稻刚泛黄。某日傍晚,排了一天戏的母亲空着肚子回到家,饭桌上却啥也没有。外婆说,我家的晚饭因故被没收了。

夜里10点多,母亲忍着饥饿,正准备上床睡觉,隔壁却传来外婆欣喜的声音:“有吃的了。”外婆提着马灯来到后院,母亲与外公紧随着她。在院子一角,外婆用锄头刨去一层浮土,露出一层尼龙膜,揭开膜,下面是个小土坑,里面填满了干燥的米糠,米糠里藏着一个个硕大的山芋。外婆拿出山芋,分给每人一个,又将土坑恢复原样。因队里严禁灶头生火,所以只能吃生山芋。母亲啃着山芋说:“比苹果还甜呢!”她嚼完一个还想要,外婆将自己手里的那个切下一半分给她,说:“省着点吃,这些山芋是留着来年种的。”母亲问:“山芋没有种子吗?”外婆意味深长地说:“对山芋来说,母亲就是种子。”

次年打第一声春雷时,外婆告诉母亲:“明天,我们就去种山芋。”娘俩荷着锄头、背着鼓鼓囊囊的花袋,穿过寂静的水杉林,来到一块河边的塘涂。

我能想象那时的母亲,她站在阳光之下,穿越树林时撞上的蜘蛛网丝仍挂在她脸上,痒痒的,如画上去的春风。外婆用锄头将泥土削得松散,挖出几条浅沟,把种子山芋整齐地排在沟里,盖上泥土,再筛上一层细泥,盖上一层尼龙薄膜,上面架起环棚,在环棚上再盖一层尼龙薄膜。

清明时节,秧子从土地里的母体上长出,长到齐踝高,嫩嫩的一层飘浮在泥土之上。外婆却要把它们贴地割下,如割断脐带一样,割断埋在土里的母体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

外婆教母亲把割下的秧苗扦插在塘涂的“肋子”上。“肋子”是比田埂窄一点的泥堆,一行行平行排列,像山脉的模型。不久后,秧子生出根,长出藤蔓。这段时间要定期翻藤,防止藤蔓在计划外生根,影响正根的长势。

秋天到了,“肋子”开始漫不经心地开裂,暗示着泥土里的根系长成日渐壮硕的山芋。等到“肋子”上的裂缝可以伸进一个手指时,就可以翻出山芋食用了。成熟的山芋或蒸或烤都香甜粉糯。

从那年开始,外婆每年都种山芋。那时口粮十分紧张,全靠自种的山芋维系着全家人半饥半饱的生活。

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外婆得了脑梗,瘫在床上一年后永远离开了我们。外婆去世的那一刻,母亲浑身疼痛。如同那些从山芋母体上被割下的秧苗,连接在彼此之间的隐形的脐带被彻底地割断了。

这么多年以来,母亲每年都会种一茬山芋,每年都会留出一部分作为来年的种子。今天,她把种山芋的程序、步骤讲得那么清晰、具体,是不是希望外婆传授她的那些春种秋收的本领与道理,由我从她那里接过来?就像山芋的种子一般,一茬一茬地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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