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客对我说,小区有青蛙。我说,莫说山塘水田,小区里连小池子都无,哪来的青蛙?堂客说,你不信,晚上听。夜睡也,侧耳听,正是旧时相识。啯?不是,哗?不是,是啯与哗的混合音。这不是青蛙,不晓得您那儿称其啥,我老家叫它塘蝂。若说青蛙肤色是青绿,那塘蝂衣饰是灰褐。塘蝂比青蛙身架大,一只可超过半斤。
若说青蛙是花旦,啯啯啯啯,鼓腹而歌,山歌联唱,那么,塘蝂是老旦,轻易不开腔,开腔有一句是一句,说一句停十句,可以说沉雄持重。青蛙好表现,人前人后,跳来跳去,晃眼跃目;而塘蝂一被发现,即跳入水田,钻泥里,不动了。
青蛙与塘蝂都是两栖,青蛙长栖水里,短栖陆地,塘蝂可以长栖陆地,短栖水里。塘蝂多以草深处、林荫处为家。小区里没水池,水窝窝或许有,树木还算葱茏,迎春花一溜溜排列,樟树一列列舒展,银杏、枣树、梅树、柚子树穿插点缀,绿草铺陈,青苔偶生。塘蝂有绿就是家。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描述的是塘蝂吧,因为青蛙没有虎踞之霸气,而塘蝂有。白天,绿树下养足了精神,入夜,塘蝂开始做关于美丽乡村建设的讲话。青蛙是唱歌,塘蝂是讲话,慢条斯理,一句话得落在地上,生了根,才开始第二句。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蛙们都是入夜才飙歌与发言的?是因为白天,世界被人霸了,蛙们的声音都被淹没了吧?又或许,白天,它们要觅食,夜晚才有闲工夫搞晚会?这解释倒也蛮合城里麻雀的。阳光明媚,在绿树成荫的小区里,我也很少听到麻雀啾啾叫,它们大白天躲着不见人的。黄昏时分,马路上散步,路边植了樟树,樟树四季常青,枝散得宽,叶长得密,一棵树就是一个绿世界。但听闻麻雀叫得欢,抬头望,则不见其形。麻雀隐于绿叶中。
睹物思旧。旧时,初冬薄暮时,麻雀飞到我家屋檐下。屋檐下挂满了红薯藤,冬日缺青草,人们拿它来当猪食。红薯藤灰灰褐褐,与麻雀一般色,麻雀跑来投宿,是给自己选保护色。麻雀可谓活得自由,活得潇洒,活得散淡。牛要牛栏,鹰建鹰巢,燕子含泥造窝,老鼠掘洞作单元房,而麻雀不造窝不建房,处处无家处处家。凡有绿树生处,便是麻雀家。
原以为,大自然都在乡下,城里没有。乡下没有大楼盘,只有大自然,城里只有大楼盘,没有大自然。看来,是我的认知错了。栽下梧桐树,不愁凤凰来;栽下绿叶树,不愁麻雀来。栽花、种草、植树,不论是乡,还是城,蝶来、花开、叶绿,都可草长莺飞,都可鸟语花香。
乡亲心中构建的人间是,栏里有猪,埘里有鸡,田里有禾,山上有牛,溪水边有竹外桃花三两枝,溪水里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养头狗,生个娃,才是人间烟火气。娘曾在城里住了一阵子,不适应城里生活,吵着要回乡下去。
进城生活,我最先也不太适应。山中无甲子,岁尽不知年;城中无日子,夜尽不知天。居乡,四更尽头,一声喔喔,整村整院,喔喔不断。鸡唤日头,要唤三次,才是雄鸡一唱天下白。鸡声是乡村更声,是乡村钟鸣声。昨日百斤担,挑了五十里,回家吃了个红薯,蒙头便睡,明日大早还要去几十里外挑煤呢,谁来叫醒?鸡来叫醒。
垂下窗帘,便是与世界做小小告别。世界太闹了,睡不着,只好买了厚重布帘,把外面的世界排除在外,布帘深深,把自己锁在窝里。明天还要工作呢,谁来叫醒我?乡里鸡似鸟,城里鸟如鸡,乡里鸡叫醒,城里鸟叫醒。乡下鸡,水足饭饱后,飞到桑树颠去,做鸟鸣。城里鸟,到得早晨,当鸡叫起,啾啾啾,喳喳喳。
鸟打更,比鸡打更,貌似要科学些。鸡叫第一声,夜色正浓,恰是酣睡时分,把人叫醒,不太好吧?好不好,或是都市人之认知,对老家的乡亲来说鸡叫得越早,可以越早起舞弄劳动影。鸟打更,是给城里人打的,不到点,天不蒙蒙亮,鸟不喊人。
今天,我谛听鸟打更,蛮惊讶的。小区里竟然鸟挺多的,画眉、喜鹊、杜鹃,都进城来了。一鸟鸣,百鸟和,有些鸟要显唱腔,甩出锦缎与流水般的音来,好长,好脆,比闹钟声亮些。原来是,植绿随处自然,鸟鸣即是深山。
原标题:城里鸟如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