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经典要有鹰眼和虎气

以我近年来的观察和比较,阅读中国古代经典,比死记硬背更高明的方法至少有四种:一是陶渊明的“不求甚解”,二是苏东坡的“由此及彼”,三是鲁迅的“从字缝里读出字来”,四是胡适的“于不疑处有疑”。

“不求甚解”并非偷懒,而是避免对中国古代经典的某些模糊语义作过度解析,不受注释的束缚,不认死理,不削减必要的灵活性。《诗经》中的《关雎》,明显是一首情诗,然而《毛诗序》将它与“后妃之德”连线,唐代学者孔颖达说这首诗是文王用来教化民众的,宋代学者朱熹干脆以武断的方式坐实诗中的“君子”是文王,“淑女”是文王的妃子太姒,弄得大家都没了想象的余地。难怪古人早就强调“诗无达诂”,以《关雎》这首经典诗作为例,古今学者对它的诠释各不相同,但都算不上标准答案,对领略这首诗的韵味、情味和趣味帮助不大。

苏东坡参加殿试时,作《刑赏忠厚之至论》,其中有一句“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连文坛领袖欧阳修都不知道这个典故出自何书。后来,欧阳修当面询问得意门生,苏东坡的回答却是“何须出处”,令欧阳修闻言一怔。于是,苏东坡告诉恩师欧阳修:“事在《三国志·孔融传》注解中。”欧阳修回家查书,并没有找到那句话的来龙去脉,仍是一头雾水。过了几天,欧阳修再次询问弟子,东坡回答:“曹操将袁熙的正妻赐给儿子曹丕。孔融说‘以往,周武王灭商后,也曾将妲己赐给弟弟周公旦为妻。’曹操问道‘哪本书上有这个说法?’孔融笑道‘以今天发生的事情去推理,我猜想当时的历史应该是这样的吧。’尧帝和皋陶的一问一答,我猜想也应该是这样的。”欧阳修闻言大惊,回头感叹道:“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苏东坡把死书读活了,用的就是“由此及彼”的推理法,这种“化骨绵掌”,他用来得心应手。

在《狂人日记》中,鲁迅借狂人之口道出“从字缝里读出字来”,那就是“吃人”。狂人以这种方法翻阅“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产生不少幻觉,也弄出不少骇人听闻的新解,因此不被社会所容。这似乎说明了狂人的读书方法出了问题,脑袋有了毛病。事实上,这种读法是某些怪才、鬼才的拿手好戏。金圣叹评点“六才子书”,用的就是这种方法。

胡适强调“做人要于疑处不疑,做学问要于不疑处有疑”,做学问的初步必定是读书。对某些经典名言质疑,能够试得出思考的刀刃是否锋利。金岳霖曾笑评经典民谚“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的逻辑错得离谱,如果前提成立,推理的结果就是“仁义价值一大堆粪土”,这无疑是自相矛盾的。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东坡的这首《题西林壁》具有普适群生的哲理,用它来形容人们身迷书山之后的困惑,也很贴切。阅读经典,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瞧了正面、反面还要瞧瞧侧面,看了字行还要看字缝,直到悟出个道道儿来。

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这句话讲到了点子上。怀疑者的鹰眼和探索者的虎气必不可少,否则,阅读中国古代经典就比瞎子摸象的效果还要差上一截。须知,大量典籍形成一个巨形矿场,在其中,有些人挖到了金子,有些人刨到了玉石,有些人却空手而归,垂头丧气,这是能力问题、方法问题,绝对不是运气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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