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喜欢史料笔记丛刊,不喜欢正经史籍。喜欢体面优雅的风流才子,不喜欢冬烘学问家。
故纸堆无情极甚,告诉我谁的生命都不过是一袭华美的袍:许多风流才子都拍过马屁,做过掮客,打过秋风。可是,也正是它,一边呈现俗世通行的游戏规则,一边讲述人们如何钟情一幅作品,我从中汲取了精神力量,也靠它应对风刀霜剑的人生。
它们又坦白又矛盾,诱引我久久停留,把乱翻书当成事业。起初只想知道书画在一般文人世界里究竟有多重要,他们收藏什么,作何评论,怎样处置。后来心野大了,又想知道画家如何应对定制条件,怎样向世人说明自己的工作。到了这个份上,只好严肃与活泼并举,正经调查起文献来。旧有几种工具书,堪为索引。古籍普查网站持续登载条目,又提供不少便利。
去图书馆查阅古籍,和在家里看闲书,完全是两件事,从容静对少,囫囵吞枣多:工作人员入库取书需要时间,读者的“一天”,必须按小时来计划。研究工作没有下班一说,因此未曾打过朝九晚五的工,仅有的体验全在图书馆里。大天亮进楼,薄暮时分离开,中间就和各种纸张字迹题跋印章载沉载浮。我好奇的那些问题,久而久之,渐渐看到解决的希望。南北奔走,每一次都算得上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不过回想起来,记忆深刻的并不总是书,而是琐碎的情境片段,以及挥不去的风月闲篇。
文津街七号最难忘。过去总是秋冬有空,照例乘车到团城,步行而去。四下里榆柳萧疏楼阁闲,北海凝作一池冰。棱棱劲风,全招呼在花池里最后几朵月季身上。晴日里,主楼上琉璃瓦湛然一碧,空地两边几株柿子树,高枝上十几个红果,点缀蓝天。雪天里,正门口石狮子染了发,小卷毛亮晶晶的白。冻云黯淡天气,下半晌倒钻出太阳来。
孤山古籍部四时常往,两座小楼见证一个人怎样从云水襟怀到土木形骸。去时经慕才亭,上西泠桥,春天绕过孤山的梅树,夏日受用一大片荷叶清香。馆区里高树上有松鼠,空地上开过白花二月兰。白楼被芸香味笼罩,储物柜已经投币开门,水杯架还是木格栅。每桌上一只青花瓷笔筒,里边放些裁成长条的宣纸,供人当作书签。曾在这里翻到昔贤夹在书中的花瓣。
人总是为自己想做的事赋予太多意义,幸而我还记得乱翻书的初心并不伟大,做不了就先停下,不必为自己脸上贴金。
可是,在图书馆摸过的书,如同已经爱过的人。要当作从未相逢,却不可能了。甚至还想印它出来,以便逐行逐字细细检阅。承蒙许多师友相助,妄想居然成真。那些令人叹惋的卖画底账、行李清单、假货大全、愿望清单,单看不是废纸,也是闲篇。放在一起比较着看,倒能显出见识长短,品位高下,文人相轻或者相亲。
天一阁的库管员老师说:“保护藏书是我职责所在。除非不再做这份职业,否则馆藏不容有失。”上图的老师看我在卡片柜前徘徊,四角号码极不熟练,问了要查什么字,四个数脱口而出。文津街的存包处曾设在屋门以内,负责看管的老师温柔亲切,不疾不徐,再七上八下的心也能被她抚平。
什么是职业道德,怎样叫业务精熟,应当如何以学术为公器,多加思考而不轻下结论,都是在这项工作的过程中体会到的。想象古人,认识他人,同时也就探寻了自己。这是意外的收获,它与每一个展卷读书的长日同样刻写了我的生命。现在,至少从道理上明白,应当让自己更加开阔,才能更好地面对各种各样的人和书,做更丰富真诚的讨论,过好自己选择的生活。
原标题:查书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