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初来浙江杭州的朋友吃西湖醋鱼,竟与我第一次品尝时的反应相同:酸甜杂陈,土腥浓重,实在评说不出好吃在哪里。这般口感,与其远播在外的名声,实有难副其实之感,怪不得朋友笑谈杭州乃“美食荒漠”。想起梁实秋说:“现时一般餐厅,多标榜西湖醋熘鱼,与原来风味相去甚远。往往是浓汁满溢,大量加糖,无复清淡之致。”
西湖醋鱼其实是非常难料理的一道美食。西湖醋鱼取草鱼,一道好的西湖醋鱼,需先将鱼“饿养”,饿其几日,一是去土腥,二是令鱼肉紧实。为保留鱼肉本鲜,西湖醋鱼不用一滴油,锅中置水,放绍酒、姜末,烧开,投入草鱼,加少许冷水,反复几次直至草鱼烫熟,随后用绍酒、酱油、米醋、白糖、生粉等勾芡浇汁。对此,梁实秋曾总结:“醋熘鱼当然是汁里加醋,但不宜加多,可以加少些酱油,亦不能多加。汁不要多,也不要浓,更不要油,要清清淡淡,微微透明。”西湖醋鱼烹饪之难,绝非寻常餐馆、寻常人家能简单料理好的。故有人为西湖醋鱼声辩,没有吃到好的醋鱼,多是找错了地方。
杭邦菜口感清淡,讲究一个“鲜”字,最考验食材新鲜与制作精良。《梦粱录》载:“凡饮食珍味,时鲜下饭”“不较其值,惟得享时新耳”。杭邦菜集宫廷菜、官府菜、市肆菜、民间菜、船菜等诸多菜式为一体,是南北交融的产物。
宋嫂鱼羹,便是南北文化交融体现在美食上的典型。宋嫂鱼羹的故事,宋人周密《武林旧事》中有记载。南宋淳熙六年(1179年)三月十五日,宋五嫂在西湖渔船上兜售鱼羹。宋五嫂本是汴京(今河南开封)民间女厨,金兵南侵后,跟着南迁队伍来到了杭州,继续制作鱼羹,只是将原来用的黄河鲤鱼换成了西湖鳜鱼。这日,宋高宗也在湖中游览,恰巧尝到宋五嫂的鱼羹,鱼丝、火腿丝、笋丝、蛋丝、葱丝,混合着麻香、花椒、醋香,是地道汴京口味啊!一时动情,特赏赐金银绢匹。后人有诗云:“一碗鱼羹值几钱,旧京遗制动天颜。时人倍价来争市,半买君恩半买鲜。”
一个没在开封待过的江南人,在宋嫂鱼羹里,是吃不出宋高宗品尝鱼羹时那热泪盈眶之感的。只有在开封长久生活过的人,第一口热汤入口,便能知道,这就是来自家乡的味道。酸滑柔嫩的鱼汤里混着胡椒气息,带着对中原故土的眷恋,思乡之情汩汩而来。赏赐纹银百两,都不足以感怀这种味觉带来的热扑扑的深厚想念。
宋嫂鱼羹流传八百余年,不仅是因为帝王故事的加持,更是因为杭州人对吃鱼的真心热爱。李之仪说:“(杭)人喜食鲜,多细碎水类,日不下千万。”
清明前后,油菜花开,老底子的杭州人会去老底子的餐馆,寻一道春笋步鱼。这道菜,错过了时节便吃不到。袁枚《随园食单》中说:“杭州以土步鱼为上品。”土步鱼土褐色,身长不过七八寸,大头扁而阔,属塘鳢科,又名沙鳢、沙乌鳢、土狗公、虎头鲨等。土步鱼年年岁岁生活在西湖的泥沙、杂草中。蒋元龙有首诗叫《菜花鲈》,其写道:“菜花开后鱼方上,竹笋香时信早通。不识乡音呼土捕,何须归计说秋风。”“不识乡音呼土捕”一句中的“土捕”便是“土步”的谐音。四月菜花开,土步鱼饱胀鱼子,正是最佳食用时节,故土步鱼又被称为“菜花鲈”。
在杭州当官的白居易曾在春天走入一家农户用餐。春天的农家餐桌上,端来两道时鲜菜,一道是春笋步鱼,一道是酱爆螺蛳。春天的春笋步鱼,肉质松嫩,满口皆是江南鲜鲜软软的丰腴细腻之味,白居易吃后念念不忘,回家指导家厨如法炮制。后清代诗人陈璨写:“清明土步鱼初美,重九团脐蟹正肥,莫怪白公抛不得,便论食品亦忘归。”
用春天的笋料理春天的土步鱼,体现了杭州人“不时不食”的精致饮食态度。不喜清淡口感的人,或许会认为春笋步鱼风味不够诱人,远不如脆皮肥肠、黄鱼年糕来得鲜咸有味。反倒是白居易同样吃过的酱爆螺蛳,更易挑逗食客味蕾一些。
俗话说,“清明螺,壮如鹅”。清明时节螺蛳的鲜,只有尝过的人才知道。紫苏螺蛳带有天然草木之香,汤汁浓厚;上汤螺蛳,与火腿、棒骨熬出的汤一起烹制,一碗螺蛳赛过十八碗排骨汤;酸笋炒螺蛳,鲜中带酸,回味绵绵;酱爆螺蛳加点辣,是嗜辣人的心头爱,鲜咸的辣味在嘴里一转,所有山珍海味、饕餮大餐,都抵不过眼前一盘螺蛳!
嘬螺蛳也是门技术活。一流功夫,手不沾壳,夹起夹落,一吸一嘬,痛快麻利;我是二流功夫,大多数还能顺利吸嘬,遇到几颗执拗的,只能特殊对待,一手捏螺,一手用筷尖将螺肉往里塞一塞,再吸,呲溜,出来了;三流功夫,那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嘬不出几粒,全程动用牙签挑着吃。
北方朋友见我们嘬螺蛳,满眼羡慕之情,求传授。我们笑说:“此功夫乃从小习得,没捷径,唯嘴熟尔。”
原标题:细碎水类求一“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