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马上支日记

前几天会见小峰,谈到自己要在半农所编的副刊上投点稿,那名目是《马上日记》。小峰怃然曰,回忆归在《旧事重提》中,目下的杂感就写进这日记里面去。意思之间,似乎是说:“你在《语丝》上做什么呢?”但这也许是我自己的疑心病。我那时可暗暗地想,生长在敢于吃河豚的地方的人,怎么也会这样拘泥?因为《语丝》上须投稿,而这暗想马上就实行了,于是乎作支日记。

七月一日

晴。

上午,空六来谈;全谈些报纸上所载的事,真伪莫辨。许多工夫之后,他走了,他所谈的我几乎都忘记了,等于不谈。只记得一件,据说吴佩孚大帅在一处宴会的席上发表,查得赤化的始祖乃是蚩尤,因为“蚩”“赤”同音,所以蚩尤即“赤尤”,“赤尤”者,就是“赤化之尤”的意思;说毕,合座为之“欢然”云。

太阳很烈,几盆小草花的叶子有些垂下来了,浇了一点水。田妈忠告我:“浇花的时候是每天必须一定的,不能乱;一乱,就有害。”我觉得有理,便踌躇起来;但又想,没有人在一定的时候来浇花,我又没有一定的浇花的时候,如果遵照她的学说,那些小花可只好晒死罢了。即使乱浇,总胜于不浇;即使有害,总胜于晒死罢。便继续浇下去,但心里自然也不大踊跃。下午,叶子都直起来了,似乎不甚有害,这才放了心。

灯下太热,夜间便在暗中呆坐着,凉风微动,不觉也有些“欢然”。人倘能够“超然象外”,看看报章,倒也是一种清福。我对于报章,向来就不是博览家,然而这半年来,已经很遇见了些铭心绝品。远之,则如段祺瑞执政的《二感篇》,张之江督办的《整顿学风电》,陈源教授的《闲话》;近之,则如丁文江督办(阙疑)的自称“书呆子”演说,胡适之博士的英国庚款答问,牛荣声先生的“开倒车”论(见《现代评论》七十八期),孙传芳督军的与刘海粟先生论美术书。

七月三日

晴。

热极,上半天玩,下半天睡觉。

晚饭后在院子里乘凉,忽而记起万牲园,因此说:“那地方在夏天倒也很可看,可惜现在进不去了。”田妈就谈到那管门的两个长人,说最长的一个是她的邻居。

这话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示。我先前看见《现代评论》上保举十一种好著作,杨振声先生的小说《玉君》即是其中的一种,理由之一是因为做得“长”。我于这理由一向总有些隔膜,到七月三日即“马厂誓师再造共和纪念”的晚上这才明白了,“长”是确有价值的。《现代评论》的以“学理和事实”并重自许,确也说得出,做得到。

今天到我的睡觉时为止,似乎并没有挂国旗,后半夜补挂与否,我不知道。

(本文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全集》)

原标题:鲁迅:马上支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