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时,就跟母亲一起下地耘稻了。所谓耘稻,就是等稻秧插入水田半月后,拔拔杂草、松松泥土,有时扶扶歪斜的稻秧。耘稻不需要挑担的力气,但需要眼明心细。炎炎烈日下,青青稻田中,我站在母亲身边,母亲向前一步,我也向前一步,母亲弯腰,我也弯腰。有时弯腰还不够,需要低头,将头低到与稻秧齐平,这样才能看清稻秧中间有没有稗草,还要看看稻秧的根茎处有没有潭儿,有的话要填些烂泥。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稻秧茁壮成长,将来长出饱满的谷粒,我们就能吃到白米饭,所以耘稻的活儿在母亲眼里是那么美好。
我那时还不能一下子辨别出稗草,母亲告诉我:“稻秧,摸上去是毛糙的,不光滑的,有极小的倒刺,而稗草,摸上去是光滑的。”我后来终于能辨别了——不仅要听母亲讲,还得用眼睛去看,用手指去摸。耘稻还有个任务,就是要给稻秧透透气,具体做法是:在稻根的四周,用指尖儿贴地揉一揉。我并拢四根手指,竖着插进稻根的旁边,估计有一两寸深,围绕着稻秧,让手指兜了一圈。母亲见状,立马喊停:“不是这样的呀!你要弄死秧了。”母亲开始示范:她伸出四根手指头,指尖儿微微张开,稍稍弯曲,慢慢扣向稻秧四周的泥土,按照顺时针方向,轻轻地转了一圈,然后回转了一圈。母亲说:“手指头插进地里要浅,转一圈要轻。你懂了吗?”
我有些惊讶,稻秧也需要温柔以待吗?母亲说:“当然了,稻秧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生出根须来,你这么一折腾,根须断了,稻秧就伤了元气。”稻秧也会伤元气,像人一样。母亲的话我一直记到现在。
那个时候,每天都吃落苏,中午吃腌制晒成菜干的咸落苏,晚上不是吃炒落苏、蒸落苏,就是吃捏落苏。母亲怕我们有情绪,饭吃得少,缺力气,就想了许多办法——落苏混鱼烧,落苏与韭菜、毛豆一块烧。
有一天傍晚,母亲让我一起去菜园里摘落苏。到了种落苏的那畦田垄,她放下杭州篮,掰开铺展如荷叶的落苏叶子,我看见了许多的落苏。一种是青蓝色,一种是青紫色,都有着晶亮的光泽。母亲看了看落苏,脸上是感恩的神情。她顿了顿,伸出左手捏住一个落苏,慢慢抬起,我以为她顺势就把落苏拽下来,但母亲没有拽,而是右手握着一把剪刀,在枝上轻轻一剪,只听得“扑哧”一声,一个落苏就跌落在母亲手中。
摘落苏用剪刀,我感觉母亲是小题大做了。母亲却说:“这样摘好,一来尽可能不惊动落苏,二来尽可能不伤害落苏。这样落苏长起来就快,每次想吃时都有。”
秋日,天气多了分宁静,待在家的日子也多了起来。母亲杀了一只老母鸡,熬了半天,鸡肉软烂,鸡汤金灿灿的。母亲让我去菜园拔些鸡毛菜,放到鸡汤里。临走时,母亲特地交代别把鸡毛菜的根给拔断了。
我把鸡毛菜带回家,母亲开始拣菜、洗菜,一看有一半的鸡毛菜都是断了根的,便问我如何拔的。我说,用手一把一把拔的。母亲检讨自己,说没有叮嘱我要像拔秧一样。
后来一次又需要鸡毛菜,母亲让我和她一起去菜园。只见母亲蹲下身子,伸手在鸡毛菜上轻轻拂过,就像是抚摸孩子的头顶,亲切、温柔,然后伸出大拇指、食指、中指,指尖儿并在一起,往鸡毛菜的根部扣去。母亲告诉我,先捏牢菜根,稍微用点力气,往上提一提,再等一等,然后再次提起,鸡毛菜就拔出来了。我发现,母亲手里的鸡毛菜确实乖巧、听话,没有一棵断根的。母亲说:“三个指头往上提一提,是松土,也是告诉鸡毛菜,它要出地了,鸡毛菜就知道你的意思了,就会配合你,让你拔了。”
人与农作物之间,可以做到如此亲密,我算是亲见了,也得了些采摘方面的经验。后来我采豇豆、扁豆、刀豆、秋葵,摘丝瓜、黄瓜、南瓜,需要用手的时候,我都学着母亲的样儿,要么用剪刀,要么用指尖儿,绝不胡乱一把抓。我深信,我们家的蔬菜一直长得鲜亮、饱满,总也吃不完,母亲的温柔以待,是最重要的原因。
原标题:指尖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