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梅寻金

前些日子,我去江苏苏州西山访梅。虽说如今出行便捷,我心下惦念的一个目的地却难以寻找。向苏州的朋友打探,朋友说:“说不明白的,来了带你去。”说起来,就是一个墓地,不是“网红打卡地”,自然是难找的。

我要寻找的是文学批评家金圣叹的墓。金圣叹生活在明末清初,他的墓地至今还有遗存,应该也因为他“构成的历史景观和文化现象繁复而生动,已成为人们解读文学发展和历史必然性的典型个案”(《金圣叹全集》)。冯镇峦说金所批《水浒传》《西厢记》“灵心妙舌,开后人无限眼界、无限文心”(《读聊斋杂说》),陈枚在《增补天下才子必读书》凡例中说时人“钦其神识,奉为指南”。金圣叹在中国文学史上几乎可以说是一个现象级的存在,有时或也溢出文学之外,似乎成了“传奇”。

金圣叹因“哭庙案”在53岁时与另外17人一起被判了死刑。当行刑时,刽子手递上送行酒,金圣叹仰头畅饮,据说他大呼:“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他因不想看刽子手杀人,要求刽子手先砍自己的头,称手中有两张银票,“你先砍了我的头,银票就归你”。果然刽子手先砍了他,然后从他手里得到两个纸团,打开看,一张写着“好”,另一张写着“疼”,其实他是说“好疼”。可这哪里是说砍头好疼呢,明明是说当时整个社会的疼痛。

在大牢里等待行刑的日子,金圣叹也过得别出心裁。有一次,金圣叹叫来狱卒,让他速速拿纸笔来,有要事相告。金圣叹写的是:花生米和豆腐干同嚼,有火腿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又有一次,金圣叹忽然要狱卒通知他的儿子快来,儿子急急赶来,金圣叹却只是让他给报国寺方丈带五个字:中秋八月中。原来,以前有一阵子,金圣叹在苏州报国寺闲住,半夜想着方丈的佛经,就找到方丈要借佛经来批点。方丈深知他恃才轻狂,怕他在佛经上“胡点乱批”,不肯借他。金圣叹软磨硬泡,方丈无奈地说,自己出一联,他若能对上,就借佛经与他。这有啥难的?金圣叹请方丈赶紧出上联,此时正值深夜,三更未到,方丈看了下天色道:“深夜二更半。”当时金圣叹苦思不得下联,只好悻悻而归。没想到,妙对下联,却得之于自己的死期将临,可惜他再也无缘批点佛经了。

金圣叹的一生,当然极其精彩,许多文学上的建树,这里先略过,那是许多专家研究的大课题。一般读者,易被他的性情感染。金圣叹批点《西厢记》“拷艳”一折,有一连33个“不亦快哉”——饭后无事,翻倒敝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箧中无意忽检得故人手迹。不亦快哉!如此“不亦快哉”,引得今人共鸣。

鲁迅称他为“最有名的金圣叹”,写过《谈金圣叹》收在《南腔北调集》里,而胡适认为金圣叹是“17世纪的大怪杰”,林语堂称他“17世纪伟大的印象主义批评家”。在云蒸霞蔚的梅花中流连时,想到金圣叹曾批点唐代才子罗隐的《梅花》诗:“粉艳飘席,不过只争瞬眼,故寒香扑樽,必须分外留意。此是说梅花,是不但说梅花。‘欲寄所思’,虽用梅花故事,然实只寄此意,故以‘又黄昏’三字,结出眼泪也。”

此次访梅,实为寻金,梅为寄托也。因此,驱车直奔五峰山。想着总能找到的吧,就没有麻烦朋友带路。来到木渎镇的五峰山博士坞,在五峰村转悠,到得一处岔路,掉了几次头,发现在原地打转,却不知墓地在何处。此时午后,小路上安静得只听到风声,恰见有两人走近,忙趋前打听,对方抬手一指:“那里。”一看,是紧闭的大铁门,这铁门前我们来回经过多次了,没想到那里面是墓地呢。一人说:“这门进不去,即使进去你们也找不到,远呢,跟我们走吧。”

将车停好,跟着他们走过岔口,从另一道门进去。进得门内,一条泥路蜿蜒,路旁有一水塘,绿悠悠的水不太清澈。带路的两人大踏步往前走去,我们也就跟着,走到一个土坡前,往左,他们一指地上:“喏,到了。”趋近看,一块矮矮的墓碑,刻着“金圣叹墓”。墓碑左边有凸起之山岗,有一道被封闭的门。金圣叹墓被毁,据说墓中藏在铁盒里的金圣叹评点《三国演义》手稿也被盗走了(对于金圣叹是否评点过《三国演义》存在争议)。据记载,1959年江苏苏州进行文物普查,曾对金圣叹墓进行整葺。只是历史并不打算在此停驻,后来此墓又历经变迁,墓碑被扔到附近林场的水池里。再后来又一次立碑,现已被列入苏州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终于,我得以凭吊300多年前的大才子。他何等磊落酣畅、纵横捭阖、风流倜傥。往事虽则烟云,还是留下了传说,供后人玩味。笑对世事,不亦快哉!

原标题:访梅寻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