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来自何处

说到幽默,不妨先引张岱儿时发生的一件事作为例子。

张岱(字宗子)是明末著名的散文家,又是天下闻名的“饕餮客”。当张岱六岁时,他的祖父带他到了杭州,正好遇到了当时有名的山人清客眉公先生(陈继儒)跨一角鹿,在钱塘县里做游客。眉公对张岱祖父说:“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指屏上《李白骑鲸图》说:“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张岱不假思索,应声对道:“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听后大笑,起而跃道:“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张岱《琅嬛文集》)

张岱的对子灵巧睿智,以谐对庄,一语点破这位眉公先生钱塘之行的目的,使对子大有谐趣。而眉公先生面对这种阵势,处惊不慌,笑而不窘,这是一种容忍别人消遣的雅量,表现了一个幽默家的风度。

就其大概而言,作为一种普遍的人类文化现象,幽默早在奴隶制时代就已初露端倪,它具体表现在笑话和寓言这些朴素的文学形式里。中国也不例外。笑话这种形式,虽然至东汉末年的《笑林》才见诸著录,但若追溯其源流,战国时期及以后诸子中有关宋人的讽刺小品,显然都是这些笑话的滥觞。在古代载籍中,到处隐伏着幽默的痕迹。由此可见,中国人的天性并非独缺幽默,中国人也是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只是将喜怒哀乐隐藏在理智之下罢了。

幽默是一种心灵的感受,真正具有幽默感的人应当具有宏大的雅量。明代的文人士大夫与理学家截然不同。正如王阳明“心学”的崛起改变了明代哲学史一样,王氏心学同样也为晚明士大夫开辟了广阔的生活场景。他们不像理学家那样,故意压抑内心的真实感受,而是将真性实情大胆地袒露在人们的面前。这样,性情从理学的束缚下挣脱出来,讲究真性情成了文人士大夫的生活主旨。同时,明代文人继承了魏晋士人心灵通脱的思潮,使得他们具有一种对一切事物好“轻遽议论”的态度,所言不乏趣味之谈。

幽默来源于生活。文人士大夫从生活中追求乐趣,过着一种消闲别致、风流雅趣的生活。明代的石中立就是这样一个能大胆自我解嘲的人。他官居员外郎之职,曾经随同僚去南御园观看皇家所畜的狮子,守园者告诉他们,这狮子每天能吃到五斤肉。同僚就戏言:“我辈日给反不如狮子?”中立笑答:“这不对,因为我们都是园外狼(谐音:员外郎),怎么能与园中狮子相比?”(乐天大笑生《解愠编》)寥寥数语,既是自嘲,又发泄了对明代官俸极低现象的不满。

人的癖性与幽默是密切相关的,其连结点在于性格,即在于性格间的喜剧性。一般说来,只有串上喜剧性的癖性才带有幽默的意味,才容易被认为幽默,除此之外的数不尽的癖性都与幽默无关。古怪癖性一旦与喜剧性相结合,一般就被称作滑稽。在晚明的城居士大夫中,行为滑稽之人比比皆是。例如,顾承学为人放浪不羁,有时候他身着女人的红衫,抹着粉额,荡着桨,唱着吴歌,引人聚观,但他且歌且饮,旁若无人。他有时候在大雪中,坐在大树上,手持酒,自饮自斟,啸歌不休。(宋懋澄《九籥集》)这种古怪癖性,再加上外观形态动作的荒唐离奇,固然也产生滑稽热闹的快感,但在这些被正统人士目为“人妖”的扭曲的人格背后,我们还能体味出他们逃避世俗社会的悲怆情感。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具有很多怪癖的怪人,大多极具幽默感,有一种超群出众的人格,能自在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独自应付任何困苦的窘境,从中自得其乐。

(摘自《大明风华:明朝人的城市生活》,陈宝良著,岳麓书社)

原标题:幽默来自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