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千年香榧

我们来到野樱谷看千年香榧。

往年野樱开在立春前后。今年是闰二月,野樱开成晚樱。晚樱一同来时,一簇一簇,如同温和的粉色火焰,烧遍山野。野樱的花瓣小而薄,有风吹过时,飘落下来,落地却无一点声响。

野樱谷位于浙江磐安东川。东川有句久传的俚语:“东川的榧,丽坑的栗。”意为这里的香榧久负盛名,且名声在外。

有位年轻人等在一座古老的石桥上,他叫傅轩,嗓子洪亮,健康肤色,敦厚而热情的一张圆圆脸。傅轩原先在磐安东川当村干部,考取公务员后,又返回东川一带做“片长”。东川原本就是他的老家。这漫山遍野的野樱,是傅片长带着人慢慢养护出来的。

野樱花下,用青砖砌出圆形大炉,傅轩说:“围炉煮茶。”

野樱花下吃茶、打眠,是这古老山中的新事物。喜欢古事的人,则更多坐在巨大的香榧树下喝茶、吃香榧。

如现在的我们,在一片郁郁葱葱的香榧枝叶下安坐,两张小方桌,几把旧时的靠背竹椅,坐上去,椅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再一动,又是几声嘎吱响。同伴艳羡,说小时候在湖南老家坐的,也是这样天然的椅子,如今不多见了。

头顶,针状的香榧枝叶如春日的华盖,浓烈的阳光被筛成细碎的光影斑驳落地。每年香榧采摘前,当地人会举行一个简朴的仪式,香榧树上挂满红色的绸带。有风袭来,绸带随着枝条摇曳,如同春日的神祇托风送来某些不可言说的消息。

我们坐在这样古老的树下,看四周高山间偶然飘落的野樱花瓣,如此大好时光,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端详着树,眼前的香榧树,都要两人以上才可合抱。和野樱比,这是截然不同的树啊。野樱看起来如此绚烂短暂,香榧树却近乎沉默永恒。野樱飘落时,我们似乎能感受到迅速流淌的时间。千年香榧伫立在那里,断裂的枝丫,泛白而粗犷的枝干,如同时间凝结在天空的用力一笔。

这一片千年香榧林,有十来株。其实远不止于此,在我们看不到的周边山谷,一共散布着五百多株香榧古树。这是中国最古老的香榧群落。其中一株最年长的“香榧皇”,已有一千五百多岁。

一代一代人,一代一代香榧树。

磐安东川香榧,已经闻名了上千年。我们却是今日才听到、见到。路途中,我看到一二十年大的小香榧树,不过一把刀柄那样粗。它还是个孩子呢。世世代代的人连着看时间在它们身上累积,树干渐渐变大,树皮变得蓬松,枝干一年年延展开,看它结每一年的新果子。

有人特地送来了两盒子东川香榧,用牙轻叩,咔啦一声,褐色果壳四裂,香气从口腔扑向鼻腔。黑色的果衣脱落,杏色果瓤露出。清香的、松脆的。没有人能悄无声息地吃香榧吧。香榧吃起来的脆声,多少带着几分轻松的喜悦。的确,东川香榧一度是珍贵的贡品。

走几步到树身旁,伸出手,抚摸干燥的树身。上了年纪的香榧,巨大的树身内部会慢慢中空,树身散开,如巨大的深色花瓣,延展出新的年轻的枝干。每一年,一株香榧的枝头都会长出新的一截针叶,一年又一年,叶生叶,枝长枝,香榧林日益丰茂,变成绿色的巨大风团翻滚在山野间。叶片交错中,一年复一年,香榧的果子如同花苞冒出,慢慢鼓胀。说不定,还在齿间留香的果实就来自这棵树。

香榧树并不是天然长成的,它分雌雄株,香榧的果实,需经过嫁接。我问傅轩,这不是代表着,在香榧树来到这里时,这里便有了人的痕迹。傅轩笑,是啊,在这里,香榧与人的一生都是分不开的。

有记忆时,傅轩便在香榧树上了。起先是玩耍,后来是采果。每年夏季,果子缀缀,村子里人便都上了树。采香榧不比打山核桃,采香榧需一颗一颗采,因为香榧果三年一成,一串枝条上,有今年的果、明年的果、后年的果。采今年的果,也得护着明年、后年的果。

他们说,香榧树便是这样的。当年种香榧树的人,也不去想香榧树什么时候长香榧果,但知道它种下去了,总有一日会亭亭如盖,累累果实。那株最老的“香榧皇”,现在年年能结千斤鲜果。

一位年长的书记走来,他也姓傅。比起傅轩,他俨然是地道的山中之人,肤色黑,笑容憨。传说他父亲当年曾是采香榧的好手,可以踩着顶端的细枝摇摆。我说:“那么你呢?”他便憨憨笑着上树给我们露一手——也很快,从后方上,踩着最低的树杈,沿着其中一条枝干,不过一分钟就快到了顶端,身手敏捷,如同一只春日的大松鼠。

我们抬头用手盖住额头的斑驳阳光喊:“快下来!快下来!”

他还穿着皮鞋呢!

东川一带,傅是大姓。一座村落一个大姓在磐安很常见。而每个村落四周,总遍布着不同的古树。古银杏、古松、古杉……好像只要有一个人来到此处,安顿下来,第一件事便是种下一棵树。

有时候,像古树守着人。有时候,又像人守着树。

我曾偶然找到一个位于山顶的小村庄,一位老村民说话磕磕巴巴,但他带我们去看村庄里的一棵树,是一株古枫香。他说:“很久以前,有一个人,路过这棵枫香树下,便在此安了家。”我问:“谁呢?”老村民接着说:“是他的祖上,是这座村庄的第一个人。”后来,人与树一样,聚落成群,枝繁叶茂,便有了村落。

原标题:江南有千年香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