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遥远的钢锯岭

我是突然爱上钢锯岭这个地名的。它十分中国,有一种硬度。这让我想到了初中毕业那会儿,跟着表哥差点学会了做木匠。我选择了一把称手的钢锯,并且用它切开木头,木屑飞扬,木质的清香钻进了鼻腔,然后整个身体和血液、骨骼都充满了这样的气息,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少年往事。那应该是一个春天,衣衫单薄,那时的我从没有想过“钢锯”会是一道岭的名字,也没想过在2016年的冬天,会和“冲绳岛之战”在银幕上碰见。

在我老家丹桂房附近,有许多山岭,呈倾斜的姿势横陈在大地上。万家岭、横绷岭、黄大坂岭、新店湾岭、野麦岭,当然还有虎扑岭……虎扑岭是我虚拟的地名,我把这个地名不厌其烦地用在了我的小说和影视剧本中。我非常热爱老虎纵身一扑这个姿势,挟风带雨、气势如虹,这让我想到了对手的喉管被虎齿利爪割开时喷涌的略带腥味的热血。而它真实的名字,其实应该叫古博岭。这座岭就落在枫桥和绍兴之间,差不多成了两地之间的界碑。

在我的长篇小说《回家》里,虎扑岭首先有一场国军和日本人的大战。同钢锯岭一样,大雾弥漫了整个山岭。当大雾散尽,枪声响起来,如此明亮的声音穿透光线,子弹掀开对手的天灵盖,或者摧毁以及撕裂对手的肉身。那些血喷溅出来,同样的明亮,像一道红色的雾。

所有的一切,都安静而美好。

我喜欢如此亲切的钢锯岭,让我想到我的家乡。我觉得这道钢锯岭就在丹桂房附近。坐在电影院里,我听到的是密集的枪声,逼真的场面向我扑来。我的老家就是越国古都诸暨,春秋年间勾践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冷兵器时代的刀光在我们的视觉神经里还没有远去。从古代战争,到二战时期的钢枪钢炮和现在的高科技战争,其本质一模一样,那就是杀戮。电影《血战钢锯岭》中戴斯蒙德·道斯告别女友上了战场,他特别像一个普通的公民,履行义务穿上军装。影像上的残酷意味着真实,我宁愿认为,上战场就意味着有去无回。但和大多数人一样,从本质上我厌恶战争,因为那样我的亲人和同胞不能安居,我也将失去我心爱的书房,当然更重要的是,我怎能失去自己的祖国。但是一旦战争来临,我们可以一边恐惧,甚至是胆战心惊,但一边必须大步迎上前去,因为退缩的结果将令你更加恐惧。战争如此,生活也是如此。

我真愿意是一颗笨拙的子弹,挟风带雨穿透敌人的胸膛。

十年前我用影碟机观看《勇敢的心》,那时候我在小城生活,悠闲得像一只在山岭吃草的羊。那时候影片的导演及主演梅尔·吉布森比钢锯岭还要坚硬,在影片中他持刀杀人,那刀比楚留香的快刀更锋利。也许,他本身就是一把刀子。多年以后,这把刀子用他所有的心力导演了《血战钢锯岭》,我有些喜欢电影前半程如此缓慢而从容的叙述。和小说一样,电影需要有根,有根才能有树,有一切的美好。我看到的是电影中和平地带的烟火生活,以及一场普通而及时的爱情。战场和医院,向来都是产生故事的地方,道斯和他青菜一样碧绿新鲜的女友在此相爱,像在屋檐下躲雨时潮湿的气息里划亮的一根火柴,小而温暖,且令人心动。

1987年,我在老家镇上的机械厂做临时工,出了一点小小的工伤事故。在枫桥镇人民医院,一位医生边谈笑风生,边不打麻药直接用刀子将我的大拇指甲和手指剥离。我大叫一声,全身衣衫几乎在他下刀的那一刻被汗水浸透。那是一个湿漉漉的夏天,我闻到了医院里面特有的气息。我在医院看到过临终,看到过死亡,也看到过我的父亲在山上摔断腿骨,直愣愣地躺在医院大厅冰凉的地面上呻吟。当然,我也看到过妻子躺在狭小的病床上,在我的陪护下等待一个生命的降临。医院突然变得柔软与明亮,我站在产房门口从医生手中接过孩子,孩子睁眼看了我一眼,随后又睡着了。这大概是在向我打招呼,或者告诉这个世界,我来了。这些医院的气味,经久不散,道斯和女友多萝西也是在这样的气味里相爱,并且,他要在多萝西的教导下,成为一名医疗兵。

我甚至特别愿意拥有汤姆·道斯这样一位父亲。在江南的村落,几乎都有这样的酗酒男人。但是在最紧要的关头,这位叫汤姆·道斯的男人站了出来。我想他是有担当的,他作为父亲站出来,通过战友的关系,替儿子争取了不需要拿武器上战场这一特殊的权利。这位曾经经历过“一战”的战士,我愿意和他相互敬礼。我们从来都不怕残酷,但我们害怕的是从此没有温暖。亲情也是如此。

父亲和女友,构成了戴斯蒙德·道斯最重要的亲人。道斯像一根乡村茅草,比方讲,有青涩得如同青椒一样的味道、有锯齿、有坚韧的信仰与意志。他差不多就是亲切的茅草。

1989年我在部队当兵,接触到一些武器。我喜欢实弹射击这个训练项目,趴在泥地上,扣动扳机,子弹冲出了枪膛,呈螺旋状向前快速奔跑,穿透风,穿过靶子,钻进胸环靶背后的土墩里。枪声是清脆、短促,略带钝音的,因为那是钢铁呈现力量时发出的声音。

所有有力量的东西,都值得我们喜欢。所有有力量的人,都值得我们敬仰。道斯就是一个有力量的医疗兵,他简直就是钢锯岭上的“许三多”,用最笨拙的方式和坚定的信念救下了75个人,在他眼里战争是另一个样子。就像我们在集体喝酒的时候,道斯喜欢的不是酒,是收走他喜欢的瓶盖。

我真愿意写下一个与战争有关的小说和剧本。在我的梦中,有这样一位战将,他就站在打扫过的战场上,硝烟还没有散尽,许多士兵正在清理尸体、武器、战利品。这位战将长久地在风中站着,他的胸前挂着望远镜。他大概是在眺望着远去的战争,也有可能在眺望着他战后平凡的生活,或者,他就此站着死去,完成潦草、残酷,但却又豪情万丈的一生。远处传来隐隐的军号声……

我突然觉得,我完全可以把我的长篇小说《回家》,改编成这样一个可以叫作《血战四明山》的剧本。我们必须迎向残酷、温暖与百感交集的人生。

钢锯岭的野花,已经在那场道斯参加的冲绳岛之战以后,无数次地开放了。土地保持着她原有的本性,无论是战火还是野草,她都没有力量拒绝接收。就像我们无法拒绝来到世界,也无法拒绝回归尘土。

此刻,我在我的书房里快速写字,所有的战争场面,以及摇曳的树枝、光线、武器、步话器和担架,甚至凌乱的声音,焦灼与紧张的喊叫……都在我的脑海里愈加清晰。我遥远的钢锯岭啊,我特别喜欢你的名字。写下以上文字,并以此纪念。

原标题:我遥远的钢锯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