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1910年秋天,毛泽东离开韶山,前去湖南湘乡县城就读东山高等小学堂。临行前,他给父亲留下了这首《七绝·呈父亲》。从此,他走出闭塞的韶山,走向外面广阔的世界,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上下求索,不懈奋斗,终于成为改造中国与世界的一代伟人,也成为独领风骚的伟大诗人。
泱泱中华是诗歌的国度,中国人都有浓郁的诗歌情结。人们的诗词修养大体上可以分为四个层次,即能吟诵,能品味,能运用,能创作。当今社会,人们的知识背景和能力结构已发生了重大变化,能达到前两个层次就很不易,能灵活运用的人越来越少,能写诗的更属凤毛麟角。严格意义上说,诗词不是用来背诵的,是用来品读回味的。2005年8月,笔者第一次讲授毛泽东诗词鉴赏课程,十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用心品读毛泽东诗词的感情意味、思想蕴含、语言特色和时代价值,可谓其乐无穷,深感常读常新,常悟常新。笔者最深刻的体会是,只有读懂了毛泽东,才能读懂他的诗词;而只有读懂了他的诗词,才能真正读懂毛泽东。
毛泽东诗词意境高远,思想丰富,充满雄心、意志和勇气,既是应对奋斗人生的心路历程,又是化解现实危机的韬略智库。作为诗词艺术的瑰宝,毛泽东诗词蕴含着他对于前人诗词歌赋的深刻理解,更蕴含着丰富而又深邃的中国智慧。比如,《七律·长征》只有区区五十六个字,字字珠玑,高度浓缩,堪称典范。它不仅生动表达了毛泽东的浪漫情怀与磅礴气势,而且充分体现了长征的波澜壮阔与精神价值。《七律·长征》显示了中国文字表情达意的神奇曼妙,表现了毛泽东写诗填词的深厚功力,更体现出高瞻远瞩、审时度势、攻坚克难、绝处逢生的中国智慧。
毛泽东纵横捭阖,傲视万物,雄贯古今,善于从时间和空间的宏观全局中审时度势,具有谋划大局、创造大局、驾驭大局的过人胆略。最能反映毛泽东大时空观的当属《沁园春·雪》了。毛泽东大笔写意,他眼中的空间场景总是无垠的宇宙。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大河上下,这是多么寥廓的世界。而他眼里的时间流转则是由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些英雄人物贯穿起来的。这是何等雄奇的历史。
中国精神是毛泽东诗词的精髓,如一根红线贯穿其中。毛泽东有句名言:“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一个国家要有精神,它是国本;一个民族要有精神,它是脊梁。毛泽东诗词蕴含着深厚的爱国情怀,深沉的忧患意识,执着的革命精神,积极的乐观心态。毛泽东诗词字里行间所洋溢的中国精神,扣人心弦、催人奋进。
毛泽东诗词形象地寄寓了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各族人民救亡图存和励精图治的价值取向与使命担当。毛泽东诗词具有永恒的魅力,字里行间洋溢着浩然之气,既有惊心动魄的震撼力,又有扣人心弦的穿透力;既有催人奋进的感召力,又有朴实无华的亲和力。毛泽东诗词凝结着无穷的中国力量。这种力量包括人民的力量,正义的力量,真理的力量,道路的力量。
毛泽东诗词是中国革命艰辛历程的宏伟史诗,也是毛泽东探索救国救民真理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用毛泽东的三句诗,便可勾勒出中国革命道路探索的历史进程,揭示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的深层原因。《沁园春·长沙》:“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中国革命的路究竟该怎么走?中国的命运该由谁来主宰?那时的毛泽东仍在进行苦苦地思考与探索。《菩萨蛮·黄鹤楼》:“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面对大革命失败的危局,毛泽东毅然发动秋收起义,引兵井冈,建立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走工农武装割据的道路。《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人间正道是沧桑。”毛泽东对中国革命进行了既浪漫又贴切的诗化总结。这就是中国共产党人的道路自信,它是推动中国革命和建设事业不断取得胜利的磅礴力量。
毛泽东诗词有传播中国故事的巨大作用。1936年7月,埃德加·斯诺冲破重重封锁,在陕北苏区进行了为期4个月的考察采访。毛泽东与斯诺多次彻夜长谈,破例对他详细讲述了自己的成长经历,还把《七律·长征》抄赠给他。《红星照耀中国》一问世便风靡全球。毛泽东通过谈话和诗作,向世界讲述了中国革命故事,让世界了解了中国共产党,了解了毛泽东,也见证了他的卓越诗才。艾格尼斯·史沫特莱1937年访问延安。她在《中国战歌》一书中写道:“他的诗具有古代诗家的风格,但诗中流露出他个人探索社会变革的一股清流。”1946年8月,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见了毛泽东之后,也由衷赞叹“毛泽东是一位很有才华的诗人”。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在吟咏唱和之间讲述中国故事,传播中国声音,展示了一个大国领袖的文化风采。1954年10月,印度总理尼赫鲁访华,这是非社会主义国家政府首脑第一次来华访问。毛泽东与他进行了三次会谈。临别时,毛泽东吟诵了屈原的一句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尼赫鲁赞赏说:“主席刚才引用的两句诗,不仅适用于个人,而且适用于国与国之间,第二句诗特别适用。”
1972年9月,日本首相田中角荣首次访华。在欢迎宴会的致辞中,田中用日语“迷惑”一词来表述日本侵略中国,其中文含义是轻描淡写的“添了麻烦”。第二天会谈时,周恩来进行了严正交涉。9月27日,毛泽东会见田中首相时说:“年轻人坚持说‘添了麻烦’这样的话不够分量。因为在中国,只有像出现不留意把水溅到妇女的裙子上,表示道歉时才用这个词。”毛泽东特意把《楚辞集注》赠送给他。因为在《楚辞·九辩》中有“慷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这是“迷惑”一词的源头。后来日方将表述改成:“日本方面痛感日本国过去由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重大损害的责任,表示深刻的反省。”
毛泽东诗词反映了特定时期中华民族的理性、情感和价值取向,已经转化为独具魅力的文化符号,汇入到中华民族的精神长河。毛泽东诗词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学习、继承、批判与创新的产物。据曾经担任湖北省委副秘书长的梅白回忆,毛泽东说过:“旧体诗词源远流长,不仅像我这样的老年人喜欢,而且像你这样的中年人也喜欢。我冒叫一声,旧体诗词要发展,要改革,一万年也打不倒。因为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毛泽东坚持认为古典诗词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在诗体建设上积累了丰富的艺术经验,符合中国老百姓的情感体验和表达方式,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古典诗词“一万年也打不倒”,充分表现出毛泽东高度的文化自信。
毛泽东推崇古诗,只是偏爱古典诗词的艺术形式,而内容则完全是如火如荼的现代生活,始终是与时俱进的。其实新诗旧诗,也只是一个相对概念。正如郭沫若所说:“主席的诗不能说是旧的,不能从形式上看新旧,而应从内容、思想、感情、语汇上来判断新旧。”毛泽东诗词真实反映了毛泽东的革命生涯,是中国革命史的壮丽画卷,也是解读革命文化的独特文本。毛泽东诗词在创作手法上极具民族个性,又饱含时代精神,堪称是传统艺术形式现代化的光辉典范。
毛泽东诗词实现了创作内容上的革命性突破,又在审美方式上反映了他个人的审美趣味,也体现了中国人民的审美追求,弘扬了中华民族的美学精神。
《庄子·知北游》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在毛泽东诗词中几乎找不到“美”字,但它以美铸诗,气魄宏大、寓意深刻、意境高远、阳刚壮美、清新幽雅,极大地丰富了古典诗词的审美韵味,给人以强烈的审美感受和深邃的思想启迪,堪称是一座艺术美的宝库,蕴含着巨大的艺术感染力和审美价值。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纵观20世纪中国诗坛,毛泽东诗词宣传规模空前、媒介形式多样、传播时间久远,以无与伦比的方式走近大众,贴近生活,与大众文化水乳交融,变成了一种蔚为壮观的大众文化。这本身就是耐人寻味、值得研究的独特文化现象。毛泽东诗词感人肺腑、雅俗共赏的文化魅力,感染并熏陶了几代中国人成长历程和精神世界。一提起毛泽东诗词,很多人就情不自禁地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能脱口吟诵、歌唱不少毛泽东诗词作品。
从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来,毛泽东诗词爱好者和研究者对其进行了持续、深入、广泛地研究,并且已经取得了非常丰硕的理论成果,但研究的深度与广度似乎并未穷尽,依然有广阔的拓展空间。
迄今为止的毛泽东诗词研究,主要是这样一些内容:诗词写作背景的分析,诗词含义的解读,诗词用典的考证,创作风格的定位,诗词格律的解析,美学特征的把握,发表经过的追溯,修改过程的探寻,诗词版本的梳理,诗词理论的阐述,诗词地位的评价等等。归结起来,毛泽东诗词的研究角度,侧重于诗词学、社会学、语言学、政治学、美学、历史学、训诂学等。
于是,笔者萌生了一个想法,围绕“诗人毛泽东的壮丽情怀”这一主题展开研究。这个选题虽然不是毛泽东诗词研究中的空白领域,但目前研究成果所涉猎的范围和深度仍显不足。一些学者探索了毛泽东在各个人生阶段的诗词创作活动,比如,胡为雄的《毛泽东诗赋人生》,龚国基的《诗家毛泽东》,龙剑宇、胡国强的《毛泽东的诗词人生》,陈晋的《独领风骚——诗人毛泽东》,王灿楣的《毛泽东诗词与时代风云》等等。这些著作是按照毛泽东人生经历以及诗词创作的时间顺序展开的。
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曰:“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性情,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志思蓄愤”指内心之思想、情感及怨愤之情;“为情而造文”是因为内心积聚感情,因而写诗抒发。换言之,“情”在“诗”之前,诗不过是为了抒发感情的形式而已,此为“诗缘情”是也。
毛泽东是内心感情极其丰富的一代伟人。毛泽东诗词无疑是承载和表露毛泽东情感的一个重要载体。毛泽东读诗、学诗、解诗、论诗、赋诗,个中必有一个“情”字。他和同学、老师、恋人、战友、诗友、亲友、民主人士、身边工作人员、国际友人等等的诗词交往,也必定包含丰富的情感因素。毛泽东作为一代伟人,以天下为己任,他的情感不是一般文人的那种“小我”之情,而是为阶级、为民族、为人类不懈奋斗的“大我”之情。
毛泽东对不同的人或不同的事所流露的感情不一样,而同样的情感因素又可能出现在不同诗词作品中。笔者的研究试图把毛泽东诗词作为解读毛泽东心灵和人格的钥匙,重点把握毛泽东诗词与毛泽东情感的内在关系,将毛泽东在诗词作品当中所倾注的丰富情感梳理出来,进行分类、比较和剖析。笔者没有遵循以往研究成果从作品的创作时间和历史事件的先后顺序进行阐释的做法,尽力全面、理性、深刻地理解毛泽东诗词,走进毛泽东的内心世界,感悟一个思想深刻的毛泽东,一个情感丰富的毛泽东。
呈现给读者的这本《品读诗人毛泽东》,是《毛泽东诗传》一书的新版本。《毛泽东诗传》于2013年1月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几年来,这本书受到读者的欢迎和好评,多次重印。笔者深感欣慰。但是,对《毛泽东诗传》一书,笔者并不满意。首先是内容不全面,对毛泽东诗词的情感蕴涵的梳理存在明显的遗漏。其次是书名,容易产生误解,使人误以为这是以诗歌形式写的毛泽东传记,或者是以传记形式写的毛泽东诗词的创作过程。而事实上,这本书是以毛泽东的情感为线索来对毛泽东诗词进行归类和解读的。
感谢中国工人出版社,使《毛泽东诗传》得以修订、增补,并以《品读诗人毛泽东》为名于2020年9月份重新出版,使原书的一些缺憾得以弥补。《品读诗人毛泽东》加入了笔者对毛泽东诗词一些新的理解与感悟,把《毛泽东诗传》的十三章扩展为十六章,从十六个层面来剖析毛泽东的壮丽情怀,即故园情,夫妻情,亲属情,战友情,师生情,同窗情,井冈情,征战情,红旗情,击水情,乐山情,赞秋情,咏雪情,吟咏情,思古情,天下情。
这一框架结构,把毛泽东的内心情感分门别类进行分析,也把毛泽东诗词按照诗情综合解读。这样既能使赏析毛泽东诗词更加有的放矢,也能使解读毛泽东心路历程更加清晰具体。《品读诗人毛泽东》最大的变化,就是增补了乐山情、赞秋情、咏雪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三种情感最彰显毛泽东的诗人气质和艺术成就,是不可或缺的。
《论语》云:“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曰:“模山范水,诗人常事。”自《诗经》到《楚辞》,特别是魏晋南北朝以来,山水诗是中国诗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自欲为江海客”“踏遍青山人未老”,毛泽东既乐水又乐山,既是智者又是仁者。他有多首作品以“山”为题,而与山意象有关的诗句更是不计其数,既是吟咏对象,也是灵感源泉。毛泽东笔下的山总是千姿百态、神采飞扬,蕴涵着壮阔的时代风云、奇绝的自然风貌和鲜明的社会情态,凝结了他的宏伟志向和博大胸襟,寄寓了他的感悟遐思和闲情雅趣。
在中国古代文学中,“睹落叶而悲伤,感秋风而凄怆”,这一主题经历了数千年的发展、嬗变和积淀,从无意识到有意识,从个体意识到群体意识,最终形成独具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悲秋”文学意识。悲秋情结是古典诗词吟咏秋景的主基调,赞美秋天的诗人与诗句寥若晨星。毛泽东写春天的诗句很少,他对秋天却情有独钟。他有多首诗词写于秋天,有很多诗句吟咏秋天。“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万木霜天红烂漫”“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毛泽东笔下的秋意象充满生机与活力,绝无哀婉与悲情。他打破肃杀哀婉的文人悲秋传统,高扬了古典诗词中微弱孤寂的赞秋情愫,展现了辽阔豪迈的艺术境界,足以使千古文人的悲秋文字黯然失色,彰显了豁达激越、超凡脱俗的人格魅力。
毛泽东一生钟情漫天飞雪,对雪爱得陶醉,爱得执着,皑皑白雪成为毛泽东无法割舍的情结。毛泽东诗词中,有多首咏雪之作,形式不一,情态各异,或言志,或抒情,或渲染,或烘托,都是神来之笔。“雪里行军情更迫”“飞起玉龙三百万”“更喜岷山千里雪”“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梅花欢喜漫天雪”。尤其是《沁园春·雪》,把壮美河山描绘得出神入化:“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沁园春·雪》是毛泽东的巅峰之作。柳亚子对其推崇备至,称毛泽东“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评价说:“毛润之《沁园春》一阙,余推为千古绝唱。”毛泽东对雪的吟咏,有时正面渲染,有时侧面烘托,有时大加赞扬,有时又极力贬抑。在他的咏雪诗词中,雪飘逸多姿,流动刚毅,总是那么潇洒,无所畏惧,俨然是毛泽东的胸襟;雪晶莹无瑕,单纯清隽,象征着完美人格,这恰恰是毛泽东的追求;雪纵情肆虐,严峻冷酷,是险恶环境的表象,又正能激发毛泽东的昂扬斗志。
《品读诗人毛泽东》不过是诸多毛泽东诗词研究著作中的一本。正如董仲舒《春秋繁露》卷三《精华》中所云:“诗无达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该书的很多观点可能还很肤浅,竭诚希望得到读者朋友、特别是毛泽东诗词研究大家们的批评指正。
品读毛泽东诗词是笔者的生活乐趣和精神寄托。毛泽东诗词的无穷魅力将引领笔者继续走下去,努力让更多的人喜欢毛泽东诗词,解读毛泽东诗词,感悟毛泽东诗词。笔者将其视为一种爱好,更视为一种责任。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