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画魂八大山人(三)

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时代开始了。八大山人(朱耷)的生命被时代之刃硬生生截成两段。

明天启六年丙寅(1626年10月23日),一个男婴在江西南昌的弋阳王府呱呱坠地,这个显赫的贵族之家迎来了他们的第九代传人。朱耷出生时,这个大明朝的第一宗族已经传承了二百五十八年。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十七子宁王朱权,在被分封到江西之后,就在这块物华天宝的土地上繁衍生息,他的子孙繁衍为八支,即:临川、宜春、瑞昌、乐安、石城、弋阳、钟岭、建安,朱耷属于弋阳王府这一支。

对于尚在襁褓的朱耷而言,高贵的贵族血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一出生,就拥有政治和经济特权,可以世袭封号,王朝会每年给他家族固定的食禄,他不需要像庶民一样每天为生计发愁,他不需要参加户籍编制,更不用通过参加科举考试来谋取政治上的前途。这源于洪武皇帝的制度设计,朱元璋要让他的子孙后代都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而又对王朝政治不构成任何威胁。的确,明朱宗室如朱元璋所希望的,从此成为富贵闲人。而朱元璋没有想到的是,洪武年间宗室人数只有58人,在繁衍了200多年之后,到了万历末年,宗室实有人数已经接近20万,朝廷不堪重负,发给宗室的爵禄不但减少,而且常常拖欠。

朱耷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庞大王室家族中,他的命运将随着大明王朝的兴衰而沉浮。他无法预知,他竟是明宗室的末日贵族。他更不知道,他一生都要背负这个沉重的身份。

尊贵且悠闲,大好的光阴该如何度过?宁王朱权韬光养晦,他不问政治、不问世事,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琴棋书画,经史子集。他的爱好十分广泛,他搜集古董、字画、古籍,钻研医药、音乐、戏曲、茶道,诗书相伴、艺术相随、极致风雅,他成为贵族之家理想生活的典范。在这样的文化熏陶之下,朱权的后人显示出了特异的艺术天分。

朱耷的爷爷朱多炡,善诗歌、精通书画篆刻。他一生游山玩水,与众多文人雅士常常以诗歌聚会,他本人著有一本诗集《五游集》。他的绘画作品有宋代二米之风,飘逸雅致。

朱耷的父亲朱谋觐,天生聋哑,却长得温文尔雅。他也是一位绘画的天才,《画史会要》称他:“兼文(文徵明)、沈(沈周)、周(周之冕)、陆(陆治)之长。”

书香馥郁、墨香袅袅,这样的家庭氛围熏陶着童年的朱耷。他毫无骄纵之气,他从小就明白,尽管头顶着贵族的光环,可是家道早已中落,宗室的俸禄连半数都领不到了。为了补贴家用,他常常看到父亲“孜孜晓夜挥洒不倦”为人作画的身影。

朱耷极聪慧,像祖辈一样,他每天读书、练字、作画。初学艺术的人没有什么捷径可走,只能一步一个脚印,每天刻苦钻研。为了培养他一流的鉴赏力,父亲把家族珍藏多年的书画拿出来给他临摹,手把手教他书法绘画的技法,就这样,朱耷进步很快,陈鼎《八大山人传》称他:“八岁即诗,善书法,工篆刻,尤精绘事。”

江西南昌的弋阳王府,远离朝廷时局,就像腐朽老树上暂时安全的鸟巢,为年幼的朱耷遮风挡雨,给了他一个安稳无忧的童年。

而弋阳王府外,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时代的洪流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最后一次王朝更替将在十七世纪中叶上演。

崇祯二年(1628),朱耷2岁,干旱与饥荒肆虐中华大地。

崇祯三年(1629),朱耷3岁,徘徊于社会边缘的青年人李自成和张献忠参加农民起义队列。

崇祯五年(1632),朱耷6岁,明王朝的灾情不断恶化。

崇祯九年(1636),朱耷10岁,女真人皇太极在东北踌躇满志地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清,并自称皇帝。新王朝的名字“清”,象征着明净、纯粹的“水德”,正好克住“明”的日月同辉的“火德”。

崇祯十年(1637),朱耷11岁,明朝开始了长达7年的史无前例的大旱。

崇祯十二年(1639)开始,朱耷13岁,“黑死病”几乎年年暴发,从江南直到北方边境,“死者泰半”“十室九空”。

崇祯十七年(1644)3月,朱耷18岁,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皇帝自缢于紫禁城后的煤山之上,朱明王朝覆灭。四月,明将吴三桂降清,与清军联手击败李自成。10月,清顺治帝福临在北京登基,祭告天地祖宗,清王朝正式成为统治全国的中央王朝。

弋阳王府仿佛一个象牙塔,隔绝了瘟疫、战火、饥饿与血泪,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见证了一个青年才俊的长成。朱耷11岁就能画青绿山水,他画的荷花生机盎然,让人感觉盈香满室,他画的龙活灵活现,好似真龙现身。在族人的私下议论中,他隐约感觉到了大明王朝的非常岁月,但是他依然对王朝抱有极大的信心,这么大的家业,哪是说垮就能垮的?他坚信,明王朝一定可以渡过难关,他已经暗暗下了决心,要用自己一身的才学为朝廷尽忠。

明朝晚期,为了缓解财政负担,朝廷放宽了对宗室“公姓不得赴制艺”的政策,鼓励宗室子弟们自谋出路,以平民身份参加科举考试。朱耷自信满满,雄心万丈,他主动放弃了那个表面尊贵的世袭爵位,以平民身份参加科举考试,并轻易得到了秀才的头衔,这是通往仕途的第一站,是他忠心报效朝廷的第一步。朱耷想走一条和平时期的正常道路,却不知,这条路根本没有出路。

当明王朝覆灭的消息传到南昌,朱耷受了极大的刺激,国与家,瞬间灰飞烟灭,生活之花突然失了颜色,未来坠入无底的深渊。他的内心涌动起一千种情绪,他的躯体承载不了这样的恐惧与不甘,本来“善诙谐、喜议论、娓娓不倦、常倾倒四座”(陈鼎《八大山人传》)的朱耷,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像父亲一样,做了哑巴。巨大的灾难降临到这个曾经风度翩翩、谈笑风生的贵族青年身上,他生命的色彩在这一年终结。

清顺治二年(1645)夏天,南昌城被南下的清军包围。南昌守将苦苦抵抗,粮食越来越少,城内的守兵向城外的清军发起了多次攻击,但没有一次成功突围。顺治三年(1646)正月南昌城破,因抵抗大清而横遭屠戮者成千上万。

对于大明宗室来说,这还只是苦难的开始。

从1645年开始,清廷对明故宗室毫不留情地予以清除,明宗室被诛杀者难以数计。

朱姓贵族如同深秋的树叶一般纷纷落下。宜春王朱议衍被枭首正法,贵溪王朱常彪捕获后被砍了脑袋。王室中人,纷纷东躲西藏,各自逃生。

深宅中的贵人成为了草芥,府第中的尊客化作浮萍。

南昌周边的荒山僻岭,到处是携家带口避祸的大明宗裔。从天堂到地狱,从来都没有路,而是瞬间的高空坠落,是顷刻间的斗转星移。

清军凶狠而无情,他们专门守候在各关隘要口,只等着砍下他们的头颅,用绳子串好去领赏钱。

朱耷如同丧家之犬,命运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父亲朱谋觐在颠沛流离中“随卒”,他年轻的妻子朱氏和年幼的孩子在逃难的路上失散。

19岁的朱耷发现自己陡然成了一个旧王朝的余孽流毒。明王朝的生命终结了,他该如何活下去?从仙界到地狱的路有多长?

“后崇祯时代”之下的人生故事,有很多种版本。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百姓,那你可以顺从时代和命运的安排,臣服于满人的统治。如果你是一个誓死效忠大明王朝的忠烈之士,那你可以成为抗清的一股势力,用鲜血和生命书写下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抗争故事。

在大清朝宣布“留发不留头”的禁令后,这样的抗争与流血达到了高潮。

顺治元年(1644)九月,一位抗清斗士,在自裁前留下慷慨激昂的绝命词:“保发严夷夏,扶明一死生。孤忠惟是许,义重此身轻。”

朱耷的人生道路在哪里?朱耷惶惶然,他先是蜷缩在南昌西山的祖坟山里。这里距南昌城四十里,奇石飞瀑,树茂草深,传说中的道教仙人洪崖先生曾隐居于此,故又称“洪崖山”。后来,他又躲进了奉新的深山里,这里位于“洪崖山”以西八十里处。几年的逃亡生涯,他一直处于饥寒交迫、孤苦无依的极度困窘之中。他曾画了一幅题为《芋》的画作,并题诗《题芋》,来纪念这段惶恐苦难的生活:

洪崖老夫煨榾柮(短小的木头),拨尽寒灰手加额。

是谁敲破雪中门,愿举蹲鸱(芋头)以奉客。

严冬到来,天寒地冻,万物萧瑟。一间破庙之内,他用小木头拨弄着煨烤在火堆中的芋头。他自诩为洪崖老夫,是啊,他年纪轻轻,却尝遍人世艰辛,他怀有千年的哀愁,百世的沧桑。寒风吹得火灰乱飞,他不得不用手护着额头挡住寒灰入眼。这时,如果有谁来敲被大雪封住的破门,给他一句问候,一个微笑,他定会激动地把赖以果腹的芋头恭敬地捧着相送。

命运的残酷鞭打,究竟是“天将大任”的生命锻造?还是压垮生命的沉重巨石?

朱耷望向苍茫的山野,望向浩渺的星空,望向未知的未来!

(本文节选自《八大山人画传》)


原标题:东方画魂八大山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