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话对作家的论述,非常注重诗人才情、个性、经历与其作品关系的探讨,这是继承了知人论诗的诗论传统。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篇主要论作家个人因素与文章风貌的关系。刘勰认为作家个人因素不仅包括先天之性,还包括后天的东西,比如思想、学识、生活经历等,认为这些都会影响作品风貌,宋诗话继承了这种观点。下面以具体作家为例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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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诗歌所表现出飘逸、仙气、不可捉摸、难以言说的美,与其思想复杂、性格的关系,宋诗话给予了相当关注。首先是关注李白受道家思想的影响。新旧唐书载李白好饮酒,在徂徕山与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酣歌纵酒,号为竹溪六逸,可见他当时的风度。李白的道家朋友不止这些。“承祯,字子微,事潘师正,传辟谷导引术,无不通。……李白云:余昔于江陵,见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以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赋》以见志焉。”司马氏学道家潘师正,一般而言真正的道士总给人仙风道骨的印象,但是他却称李白有仙风道骨,“神游八极之表”,那么李白的精神气质表现出来也是有道家仙气的。仙人对做官是没有兴趣的,那种面对权势的傲然和高洁,在李白的诗歌中不难找到,如典型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其次即使实现理想,也是居功不受赏,功成拂衣去。因此李白的思想中道家影响很大,他在后人的印象中,也因此具有说不出的仙气。对道家的服丹吃药,李白诗中也有相关的体验经历描写。“李太白作《草创大还》诗云:‘仿佛明窗尘,死灰同至寂。’初不晓此语,后得《李氏炼丹法》云:‘明窗尘,丹砂妙药也。”而道家之炼丹,炼药石乃炼外丹,此外还要炼内丹,即对道家精神深切领悟,以达到与道合一。那么李白对道家精神如何理解?《法藏碎金》云:“太白《夜怀》有句云:‘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潘佑《独坐》有句云:‘凝神入混茫,万象成虚空。’予爱二子吐辞精敏之力,入道深密之状,合而书之,聊资已用。”李白诗的体道之言,写出其悟到宁静清虚之中,万物凝聚化无之态,《法藏碎金》称他“入道深密”,所以李白对道家的领会不仅是形式上的炼丹、吃药,还有精神上的体悟和皈依。对禅宗佛学,李白也深有体会。“李白跌宕不羁,钟情于花酒风月则有矣,而肯自缚于枯禅,则知淡泊之味贤于啖炙远矣。白始学于白眉空,得‘大地了镜彻,回旋寄轮风’之旨;中谒太山君,得‘冥机发天光,独照谢世氛’之旨;晩见道崖,则此心豁然,更无疑滞矣。所谓‘启开七窗牖,托宿掣电形’是也。后又有谈玄之作云:‘茫茫大梦中,唯我独先觉。腾转风火来,假合作容貌。问语前后际,始知金仙妙。’则所得于佛氏者益远矣。”葛立方指出李白学禅的一个过程,最后获得一种“先觉”的经验和体悟,乃“得于佛氏者益远矣”。禅、道,都讲究对人世的疏离,李白对他们精神的汲取,造就或者说加深了他本性上飘然不群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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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李白的思想不止于此,否则他的形象就单薄、简单了。李白的道士朋友还有吴筠,他们曾一起隐居剡中,学习炼养术,后来也一起出来为官,俱待诏翰林。所以李白的仙气是他的一种气质,但不是唯一气质,他的功名意识,他的行侠仗义,他的散尽千金等,使他充满了复杂性。“李白《赠王历阳诗》云:‘有身莫犯飞龙鳞,有手莫辫猛虎须。君看昔日汝南市,白头仙人隐玉壶。’则意在隐遁也。又《行路难》云:‘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则意在进为也。达人大观,流行坎止,何常之有哉?”葛立方看出李白既进取又隐退的矛盾,但非常欣赏这种性格,认为是达人大观,思想无所行止,可以自由变化,追寻自己所追求的。但是从儒家角度,葛立方又认为李白有点离经叛道,“昔太公钓于渭水之滨,而李白以为钓位。所谓‘广张三千六百钓,风雅时与文王亲’是也。严光钓于七里之濑,而李白以为钓名。所谓‘只将溪畔一竿竹,钓却人间万古名’是也。是又乌足以语圣贤。”儒家推崇的姜太公、严子陵,李白并不认为他们有多高大,一是“钓位”之徒,一乃“钓名”之士,没有什么崇高和不可及。这种言论大概自古未有,来世也稀,因为正统文士心目中的姜太公乃是辅佐之才,严子陵乃清高之士,怎么可以如此亵渎。葛立方正是从这个角度认为李白不懂圣贤。但是李白的酷评从哲理的层次讲,更为高级,他是在天空俯视众生,以道家超然的态度观察一切,就像庄子批评儒家以诗礼发冢一样深刻和尖锐。还有批评李白言行不符的:“李白乐府三卷,于三纲五常之道,数致意焉。虑君臣之义不笃也,则有《君道谣》之篇,所谓‘风后爪牙常先太山稽,如心之使臂。小白鸿翼于夷吾,刘葛鱼水本无二。’虑父子之义不笃也,则有《东海勇妇》之篇,所谓‘淳于免诏狱,汉主为缇萦。津妾一棹歌,脱父于严刑。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虑兄弟之义不笃也,则有《上留田》之篇,所谓‘田氏仓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交柯之木本同形,东枝憔悴西枝荣。无心之物尚如此,参商胡乃寻天兵!’虑朋友之义不笃也,则有《箜篌谣》之篇,所谓‘贵贱结交心不移,唯有严陵及光武。’‘轻言托朋友,对面九疑峰。’‘管鲍久已死,何人继其踪?’虑夫妇之情不笃也,则有《双燕离》之篇,所谓‘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相见。’徐究白之行事,亦岂纯于行义者哉!永王之叛,白不能洁身而去,于君臣之义为如何?既合于刘,又合于鲁,又娶于宋,又携昭阳、金陵之妓,于夫妇之义为如何?至于友人路亡,白为权窆,及其糜溃,又收其骨,则朋友之义庶几矣。《送萧三十一之鲁兼问稚子伯禽》有‘高堂倚门望伯鱼,鲁中正是趋庭处。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之句,则父子之义庶几矣。如弟凝、錞、济、况、绾各赠诗,以致其雍睦之情,则兄弟之义庶几矣。惜乎,二失既彰,三美莫赎,此所以不能为醇儒也。”以儒家三纲五常之义来评论李白,认为他于君臣之义、夫妇之义均有所失,所以不能为醇儒。至于李白从永王事件,其中曲折一言难尽,此处认为李白从永王起兵,不能自绝永王之请,于当时君王是不义的;李白娶了很多老婆,又狎妓,于夫妇之情来说,也是不义,与他自己诗歌中观点很不一致。当然站在儒家角度,这种指责没有错,问题在于李白虽有济世报国之雄心,这种事功进取算是儒家思想,但他在行事上又很少用儒家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他常常提到的就是报国之后,事了拂衣去,所以葛氏以这种儒家观点评李白就像射箭的人没有找准靶子,无论如何也不会中的。但是正是这样的批评,突出了李白“儒”家思想的隐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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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李白有较全面理解的人,同时代的崔宗之是其中之一。崔宗之是杜甫《饮中八仙歌》中的一仙,“袭父日用齐国之封,好学,宽博有风检,与李杜以文相知。《赠李白》云:‘凉秋八九月,白露空园庭。耿耿意不畅,捎捎风叶声。思见雄俊士,共话今古情。李侯忽来仪,把袂苦不早。清论既抵掌,玄谈多绝倒。分明楚汉事,历历王霸道。担囊无俗物,访古千里余。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酌酒弦素琴,霜风气凝洁。平生心中事,今日为君说。我家有别业,寄在嵩之阳。明月出高岑,清溪澄素光。云散窗户静,风吹松桂香。子若同斯游,千载不相忘。’” 崔宗之眼中的李白乃“雄俊士”,谈玄论道,风流绝倒,论及王霸大业,历历如数,但是袖中怀匕首,又有侠士风范,这里李白兼具道、儒、侠三者形象,但是浑然一体,融合成一个光彩照人的李白,双眸有神,辞采纵横。崔宗之也是有过理想的,杜甫说“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程千帆先生《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读杜甫〈饮中八仙歌〉札记》说过,“这群被认为是‘不受世情俗务拘束,憧憬个性解放’之徒,正是由于曾经欲有所作为,终于被迫无所作为,从而屈从于世情俗务拘束之威力,才逃入醉乡,以发泄其苦闷的。”在崔宗之《赠李白》的诗中,李白、崔宗之的才气、理想最后化为对神仙的诉求并以成神仙为归宿,乃是在儒家的事功领域无所建树、不能建树的选择,当然他们不选择皈依佛门,这与当时的风气有关,也是性格所致。因此在李白复杂矛盾的思想中,道家思想、个性的飘逸最为突出,造就了他诗歌的“天仙”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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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宋诗话与唐诗学》,作者黄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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