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描——元结《舂陵行(有序)》

公元767年,漂泊西南天地间的杜甫流寓夔州已经两载。这年自春到秋,他都是居住在夔府的瀼西(在今重庆市奉节县)。生活虽然暂时稍得安定,但他伤时忧世关心民生疾苦的感情波澜,却并没有在心头平息。有一天,他读到流传到这里的元结作于四年前的《舂陵行》与《贼退示官吏》两诗,十分感动和兴奋,马上写成《同元使君舂陵行》一诗。这一有些奇异的诗题,就已经表现了杜甫对元结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意,诗的序文更表露出他“不意复见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的喜悦。在诗的正文中,他对元结诗的内容和价值作了很高的评价:“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诗圣杜甫虽然十分谦逊,具有博采众长、虚怀若谷的真正大诗人的美德,但他对别人的褒扬也不是轻易出之的,要理解他对元结这两首诗为什么分外推许和看重,还是要同时诵读元结的原作。

下面便是元结的《舂陵行(有序)》一诗:

癸卯岁,漫叟(元结自称,他曾自号漫郎——引者注)授道州刺史。道州旧四万余户,经贼以来,不满四千,大半不胜赋税。到官未五十日,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贬削”。於戏!若悉应其命,则州县破乱,刺史欲焉逃罪?若不应命,又即获罪戾,必不免也。吾将守官,静以安人,待罪而已!此州是舂陵故地,故作《舂陵行》以达下情。

军国多所需,切责在有司。有司临郡县,刑法竞欲施。

供给岂不忧?征敛又可悲。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

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

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

邮亭传急符,来往迹相追。更无宽大恩,但有迫促期。

欲令鬻儿女,言发恐乱随。悉使索其家,而又无生资。

听彼道路言,怨伤谁复知。“去冬山贼来,杀夺几无遗。

所愿见王官,抚养以惠慈。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

安人天子命,符节我所持。州县忽乱亡,得罪复是谁?

逋缓违诏令,蒙责固其宜。前贤重守分,恶以祸福移。

亦云贵守官,不爱能适时。顾惟孱弱者,正直当不亏。

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辞。

元结(约719—约772),字次山,号漫郎。先祖为鲜卑族拓跋氏,后改汉姓为元。郡望河南,世居山西太原,父延祖移居汝州鲁山(今河南省平顶山市鲁山县),遂称鲁山人。作为中唐前期和顾况齐名的现实主义诗人,他主张诗歌要“上感于上,下化于下”(《系乐府序》)。他收录编订了他和孟云卿、沈千远、于逖等人之诗,名《箧中集》,在序文中他就曾经表示反对“拘限声病,喜尚形似”的形式主义的靡靡诗风。他的诗作和诗歌创作主张,是杜甫的同调,也开启了白居易新乐府运动的先声。安史之乱后,他关心人民、批判现实的精神有了进一步发展,上述诗章,就是广德元年(763)他在湖南道州做刺史时的代表作品。这一被杜甫所称颂的诗作,在艺术上的显著特点就是白描手法的运用。

白描,本来是中国画所特有的传统技法名称,它是指用墨线勾描物像,画面上除了线条本身的墨色之外,其余均不着颜色,后来则泛指文学创作包括诗歌创作中典型化的一种技法,即用简练朴实的笔墨,不加浓墨重彩,不作细致雕饰,刻画出鲜明生动的形象,抒发作者主观的情思。鲁迅在《南腔北调集·作文秘诀》中认为,白描就是“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这是深得白描三昧的经验之谈,以之来解释元结这首诗的艺术特色,也是恰当的。“有真意”,是白描的基础和灵魂,“去粉饰”,是白描手法的重要特点。

《舂陵行》第一部分着重写人民凄惨困苦的生活情景,以“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予以总的概括,以“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作突出的传神的特写,而“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不仅表现了作者的仁政爱民的思想,同时也从侧面更深切地反映了人民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惨状,读之令人神伤。

第二部分揭露统治者一心搜刮民脂民膏,不管生灵涂炭。“邮亭传急符,来往迹相追。更无宽大恩,但有迫促期”,“所愿见王官,抚养以惠慈。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诗人以官家催逼命令的急如星火,以“无”和“有”的对比描写,以义正词严的诘问,大胆暴露和严厉谴责了当时的严刑苛政。

第三部分写自己宁肯违诏待罪,也要为民请命。“逋缓违诏令,蒙责固其宜。前贤重守分,恶以祸福移……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辞”,诗人将朝廷重谴的祸患置之度外,将自己的诗作和民间创作的“国风”联系在一起,表现了封建时代一个正直诗人的可贵情操和抱负。在写作此诗的此年,元结又作了《贼退示官吏》一诗,可视为《舂陵行》的姊妹篇。诗人写道:“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精神风骨,与《舂陵行》一脉相承,有心人不妨对读。

“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刘勰《文心雕龙·情采》),诗人胸有真意,笔含真情,《舂陵行》全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令人目眩的卖弄,率真、质朴、简洁,强烈地扣动读者的心弦,以至于杜甫读后分外激动,清人张谦宜《絸斋诗谈》也说此诗“沉着痛切,忠厚之意,自行其中。若令柴桑公(指陶渊明——引者注)为此,轻拂淡染,含情半吐,反不能动人。此界当知”,而生当今天的我们,也仍然可以感受到它的严峻的现实主义的力量。王安石《题张司业诗》云:“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元结的诗虽然有时过于古朴无华,形象不够丰满,因而削弱了艺术的感染力,但《舂陵行》却不失为看似寻常却不寻常的白描手法的上选之作,而他那直面人生、关心民瘼的真正的艺术家的勇气,不仅当时使杜甫为之心折,千载之下,也仍然令我们感佩无已且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