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礼初唐的诗坛,我们不能不提到杜审言的名字。这,倒不是因为他是大诗人杜甫的祖父——杜甫多次在诗中自豪地夸耀他的家学渊源,不无溢美地称道“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而是因为唐代诗歌的繁荣,继承和发展了前人的成就,而唐初诗人的努力特别是他们在近体诗方面的贡献,对盛唐诗歌的蔚为大观,有着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开创意义。杜审言,就是这样一位有承前启后之功的人物。
杜审言(约645—约708),字必简,祖籍襄阳(今湖北省襄阳市),其父杜依艺任河南巩县县令,遂迁居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市)。他年轻时就与李峤、崔融、苏味道一起,被称为“文章四友”,而以其成就最高。虽然他十分自负,曾宣言“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新唐书·杜审言传》)但他对唐代近体诗的形成和发展,特别是五言律诗的建立,的确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同时,梁、陈以来轻靡浮艳的诗风在初唐诗坛还未完全扫除,而杜审言的诗正是以它刚健阔大的特色,预告了盛唐诗歌虽然朦胧却是最早的春的消息。因此,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近体,梁、陈已有,至杜审言而始叶(xié,同‘协’,‘相合’之意——引者注)于度。”而闻一多也曾经指出杜审言和王、杨、卢、骆“四杰”都是“新时代的先驱”(《美术与诗》)。如“旅客三秋至,层城四望开。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登襄阳城》),“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都是他五律中的名句。
他的七绝,有的也既具有生活气息而艺术上亦相当出色,有如早春的一枝梅花,向人们透露了盛唐绝句繁英似锦的音讯:
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
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杜审言因依附张易之党,唐中宗神龙初被贬逐岭南,春天途经湖南,写下了上面这首《渡湘江》。这首诗,不仅平仄调谐,合乎七绝的音韵美学规范,而且显示了高明的艺术技巧——翻叠。他写这首绝句的当时,不像后来有许多绝句佳作可以借鉴,因此,这种开创之功就更觉可贵了。绝句,字数很少,篇幅短小,要在有限的篇幅中包含较大的容量,具有较广阔的供读者想象回旋的天地,用现代诗歌批评的术语来说,就是要追求诗的“密度”和“陌生感”。这样,就促使诗人们在艺术上孜孜以求。而翻叠,就是增大密度与获得新意的诗艺之一。
所谓“翻叠”,一是反用或翻用历史故实或前人成句,一是在原来的意思之上,用否定意义的翻笔产生新意。在形式方面,包括意蕴两两反照的原意与新意;在效果上,不仅可以因反复对照使诗句警动而不流于平弱,也可以因回环重叠而增加诗的层次、波澜与容量。那种平直的缺乏容量与新意的语句,难以进入诗的门庭,即使是大诗人的作品,也不免受到讥议,如杜甫的《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中的“离别不堪无限意”,前人就曾嘲之为“无聊之极”(清人朱翰《杜诗七言律解意》)。杜审言此诗前两句,各自是前半句与后半句用翻笔的句中翻叠。“迟日”,指春天的太阳,《诗经·豳风·七月》中早就有“春日迟迟,采繁祁祁”之句,而“迟日园林”,是诗人描写京华春日的美好风物,令人不禁忆起后来杜甫《绝句》一诗中“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的丽句,但杜审言诗接下来的却是“悲昔游”;“今春花鸟”,在一般情况下本来是应该令人赏心悦目的,但诗中随之而来的却是“作边愁”!一句之中后半句翻叠上半句,相反的意思两两并列,单一的意象转化为复式的意象,使人感到十分警峭而意趣深长。
明代的唐汝询认为湘江是杜审言的旧游之地,园林昔游,是感三湘旧游而悲,这虽可说是一家一言,但且不说杜审言先此是否来过湖南已无可查考,如此解诗,也使原来富于情趣的作品减少了许多情味。“迟日园林悲昔游”一句,宋代李昉、宋白等人所编的《文苑英华》作“他日园林非旧游”,其中的“悲”字,明代李攀龙的《唐诗选》也作“非”字,都远不及现在这一句的诗意隽永而浓挚。这首诗的后两句虽仍是翻叠,却与上两句有所不同,它们是上句与下句的句与句的翻叠。“独怜京国人南窜”,正面抒写自己被贬逐南荒的悲凉,“不似湘江水北流”,人生有情而偏偏“南窜”,江水无知而偏偏“北流”,诗人用翻笔使原意翻上一层,意思是,人的命运连江水都不如,北去的江水真是值得欣羡呵!这两句本来已经是层波叠澜了,而翻叠中又综合运用了对比,更觉意象单纯中见繁复,一致中有变化,精彩纷呈。从全诗来看,“悲”、“愁”、“怜”这些词语在表意上都是直露的,直言发露,常常易于一览无余,削弱诗的感染力,但是,由于诗人成功地运用了翻叠和对照的技巧,就弥补了它的弱点。
翻叠的艺术,在盛唐和盛唐以后的诗歌中,有着长足的发展。依唐宋元明清之朝代次序,王昌龄“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闺怨》),贾岛“且说近来心里事,仇雠相对似亲朋”(《赠圆上人》),陈陶“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陇西行》),杜牧“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赠别》),雍陶“楚客莫言山势险,世人心更险于山”(《峡中行》),王安石“云尚无心能出岫,不应君更懒于云”(《招杨德逢》),赵孟頫“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岳鄂王墓》),何景明“十二峰头秋草荒,冷烟寒月过瞿塘。青枫江上孤舟客,不听猿啼亦断肠”(《竹枝词》),郑板桥“一国兴来一国亡,六朝兴废太匆忙。南人爱说长江水,此水从来不得长”(《六朝》),等等,都有值得我们去探索的诗的奥秘。而杜审言的诗,可以说是唐代诗歌艺术殿堂最初的重要的基石。杜甫后来说“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又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虽不免有点自诩家学渊源,但也可见他颇为有这样一位诗人祖父而骄傲。杜甫出生时,其祖已去世数年,杜审言如果知道他这位后代有出蓝之美而且名垂千古,只怕在睡梦中都会笑出声来。
薪尽火传。后浪是前浪的延续。在当代旧体诗词创作中,歌咏端午吊屈原的诗作多矣,名副其实的名家李汝伦的《端午》却木秀于林,独张新帜:“楝叶花丝护屈魂,汨罗底事水波嗔?上官后裔怀王胄,也作江边投粽人。”除思想之锋锐独创,句与句、上半首与下半首之间的翻叠,也颇为精彩。写山区道路险峻之诗也不为少见,家父李伏波的《大庸道中》颇可一读:“弯弯曲曲百重关,飞过一山又一山。车在人家头上过,人家已在白云间!”全诗前两句铺垫,后两句翻叠,加之重词叠字的妙用,便油然而生诗意。2014年一个夕阳在山的春日,从江南远去京城的我登临北京慕田峪长城,赋《春晚登慕田峪长城》二绝:“长城腾舞彩云高,搅动群山涌怒潮。今日登临如破浪,飞龙欲共上重霄!”“长城飞舞入云烟,今日来登耄耋年。我与夕阳俱未老,壮心同在万山巅!”写时并不自觉,现在读来似也有“翻叠”之意,谨录于此以附骥尾而纪念家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