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诗人李群玉(?—约862),澧州(今湖南省常德市澧县)人,字文山,他并不是一位知名度很高的诗人,其作品历来也没有引起众人很大的注意。但是,这位不乐仕进而坎坷不遇的作者,在《全唐诗》录存的三卷诗里,却还是有些颇值得一读的作品,如《临水蔷薇》:“堪爱复堪伤,无情不久长。浪摇千脸笑,风舞一丛芳。似濯文君锦,如窥汉女妆。所思云雨外,何处寄馨香?”如《汉阳太白楼》:“江上晴楼翠霭间,满帘春水满窗山。青枫绿草将愁去,远入吴云瞑不还。”如《引水行》:“一条寒玉走秋泉,引出深萝洞口烟。十里暗流声不断,行人头上过潺湲。”丽句清词,可吟可诵。他的“远客坐长夜,雨声孤寺秋。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雨夜呈长官》),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赞为“曲尽羁旅坎壈之情”,清人薛雪《一瓢诗话》许其佳作“脱尽晚唐蹊径”,也绝非虚美之辞,而名画家丰子恺在谈绘画构图的文章中,也曾引《汉阳太白楼》前两句诗作为范例。
他的五绝《放鱼》,是咏物诗中一首富于哲理的佳构,篇幅短小而意味隽永,在唐代诗歌的百花园里,宛如一朵小小的米兰花:
早觅为龙去,江湖莫漫游。
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
屈原的《橘颂》,是我国咏物诗的开山之作,在思想和艺术上给后代的咏物诗开了无数法门。但是,古典咏物诗咏叹得最多的植物是松、竹、梅以及春兰、秋菊,动物则除了马之外,就是燕、雁、蝉、蝶了。在我国古典诗歌史上,咏鱼之诗不多见,最早写鱼的诗句见于《诗经·卫风》中的《硕人》。“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诗人以水和鱼的动态描写比喻庄姜的随从之盛。“鱼”在诗中还只是一个随手拈来的陪衬角色,并不是诗篇描写的主要对象。“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相教慎出入”,汉魏六朝乐府诗中的《枯鱼过河泣》,则是以鱼为抒写对象的完整的全篇,而且是古典诗史上第一首咏鱼的咏物诗。那象征性之构思和隐喻之含义,说明诗歌艺术有了长足的进步。在古典诗歌之黄金时代的唐代,咏物诗众多而题材广泛,但写鱼的专篇却仍然不多,因此,李群玉的《放鱼》就更可视为独具一格的难能可贵之作。
关于咏物诗创作的艺术奥秘,清代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作了相当精当的概括:“不离不即。”这,可以说是咏物诗创作的普遍艺术规律。所谓“不离”,就是诗人的描绘不能脱离所咏之物的特征,成为浮泛的笔墨,诗人的寄托不能远离所咏之物的情境,成为外在的强加之物;所谓“不即”,就是不能只对所咏之物作形貌不遗的描写,斤斤拘泥于物的本身,而要能生发开去,述志言情,有所寓意和寄托。总之,只有将所咏之物与所托之意水乳般交融起来,宛言而讽,小中见大,因此及彼,生人妙悟,做到“物”、“意”两谐而不是强为比附,才是咏物诗的胜境。
李群玉这首诗题材独特,角度新颖。他既入乎其内,深入体察了鱼的习性、情态和生活环境,作了准确的而不是泛泛的描写,同时又出乎其外,由尺寸之鱼联想到广阔的社会人生,言在此而意在彼,让读者受到诗中寓意的暗示和启发。
这首诗从题目上看,是写诗人在将鱼放生时对鱼的嘱咐,全诗以呼告式结撰成章。“早觅为龙去”,一开始就运用了一个和鱼有关的典故,妙合自然。郦道元《水经注·河水》:“鳣鲤出巩穴,三月则上度龙门,得度者为龙,否则点额而还。”在我国古代富于浪漫色彩的神话传说中,龙是一种有鳞有须、能兴风作浪而又能腾飞九天的神异动物,因此,为龙或化龙历来就象征着飞黄腾达。如中唐诗人章孝标的《鲤鱼》:“眼似真珠鳞似金,时时动浪出还沉。河中得上龙门去,不叹江湖岁月深!”李群玉运用这一典故却另有新意,他是希望所放生之鱼能寻觅到一个广阔自由的没有机心的世界,一个“早”字,更显示了诗人企望之殷切。“江湖莫漫游”,次句顺承而下,“江湖”仍然扣紧鱼所生活的特定环境,“漫游”也是为鱼所独有的生活习性。在这里,“漫游”和“早觅”的矛盾逆折的句法,既气机流畅又相摩相荡,既补足了首句之意,又让读者产生强烈的悬念: 为什么希望鱼儿要早觅为龙而莫漫游于江湖之中呢?这句诗作为过脉,自然无迹地引发了下文:“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香饵”与“铦钩”仍然是和鱼的生活与命运紧密相关的事物,这两句诗一气奔注,分外醒人耳目。铦,是锋利之意,“铦钩”与“香饵”相对成文又对比尖锐,那触目惊心的意象可以激发人们许多联想,而“须知”使诗人告诫的声态更加恳切动人,“触口”则更描摹出那环生的险象,传神地表现出诗作者对鱼的怜惜、担忧的内心情态。总之,寥寥二十字,处处切定题目“放鱼”来写,处处写的是鱼。诗句看似平易,其实诗人运笔十分灵动而巧妙,而且其中有深意存焉。
这首五言绝句,单从“放鱼”上理解也已经是情采斐然颇为动人的了,但是,寄托是咏物的灵魂,它的妙处毕竟在于有寄托,写放鱼又不止于放鱼。说它写放鱼,因为诗人抒写的是放鱼入水的题材,他处处从这一题材规定的情境着笔;说它又不止于写放鱼,是因为诗人的目光绝没有停留在题材的表面,而是在具体的特定事物的描绘中,寄寓了自己对生活的某种体验和感悟,使读者从所写之物,联想到内蕴的所寄之意。李群玉还有一首诗题为《钓鱼》:“七尺青竿一丈丝,菰蒲叶里逐风吹。几回举手抛芳饵,惊起沙滩水鸭儿。”这首诗是写另一种生活情境,也可反证《放鱼》诗的别有寄托。《放鱼》一诗寄托的特色,一是以小喻大的展开,二是由此及彼的暗示。它写的是具体的尺寸之鱼,所咏之对象可谓小矣,但它由鱼而社会,而人生,以小见大,小以喻大,所抒发的何尝不是善良众生对于险恶社会生活的一种普遍感受?它处处切定“鱼”的习性和情态,所写的是鱼而绝非他物,但诗人却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因而音流弦外,余响无穷,富于暗示性: 它既可使人联想到诗人自己和许多正直之士的遭际与向往,也可使人从“香饵”、“铦钩”联想到生活中种种令人上当受骗甚至腐化堕落的诱惑与陷阱。
苏东坡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别的题材与样式的诗歌写作尚且如此,何况是咏物诗?李群玉的《放鱼》状物逼真,含蕴深远,花蕾虽小却香气袭人,确实是咏物诗中别开生面的上选之作,尤其是咏鱼之诗的青钱万选之篇。在他之后,宋代无名氏《咏破钱》的“半轮残月掩尘埃,依稀犹有开元字。想得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元人陈孚《胭脂井》的“泪痕滴透绿苔香,回首宫中已夕阳。万里河山天不管,只留一井属君王”,清人顾陈垿《砚》的“端溪谁割紫云腴,万古文心向此摅。小点墨池成巨浪,就中飞出北溟鱼”,当代诗人任国瑞《咏围棋》的“占角圈空算计难,亦宜开智亦宜玩。人间多少兴亡事,尽在阴阳黑白间”,等等,都可以说是由此及彼小以喻大的佳篇胜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