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初期的贺知章,不仅有识人的慧眼,在诗史上传为佳话,而且有写诗的灵心,留下了传世之篇。
这位晚号“四明狂客”的诗人,生于显庆四年(659),卒于天宝三载(744),字季真,越州永兴(今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人,早年移居山阴(今浙江绍兴市)。他年轻时即以文词名世,与张旭、包融、张若虚合称“吴中四士”,性情旷达豪放,喜欢饮酒,善草隶,又与李白、张旭、崔宗之等人合称“饮中八仙”,被杜甫写入《饮中八仙歌》一诗之中。由于张说的荐举,他入丽正殿修书,后迁太子宾客,授秘书监,故世称贺监。李白《对酒忆贺监》诗说:“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诗前有小序写道:“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殁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贺知章一见风尘中的布衣李白,就惊呼为“谪仙”,不愧是巨眼识千里驹的伯乐。他留下来的二十首诗作中,绝句清新自然,时出巧思,颇有为后世所传诵的篇章,如《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咏春柳而比喻新奇,炼字尖新,诗情隽永。“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早在《诗经·小雅·采薇》之中,杨柳就已经出场了,加之“留”、“柳”谐音,古人送别时多请杨柳作证,故中国古代咏柳之诗不胜枚举。但如果要对这一题材之诗评比高下,虽然佳作如林,贺知章这一木秀于林之作,不说夺冠也当名列前茅。至于《回乡偶书》,更是为人们所称道: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天宝三载正月,诗人八十六岁时,因老病请求还乡。这首诗,就是他回到故里后的作品,也是他逝世前的绝笔之作。(“衰”读cuī,减退之意,与“回”、“来”在“平水韵”中同属灰韵。)宋代范晞文《对床夜语》说:“张籍云:‘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卢象《还家诗》云:‘小弟更幼孩,归来不相认。’贺知章云:‘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语益换而益佳,善脱胎者宜参之。”明代唐汝询《唐诗解》认为:“摹写久客之感,最为真切。”虽然张籍在贺知章逝世后约二十年方才出生,贺知章对与他同时期的卢象的诗也不一定读过,但前人从不同的方面对这首诗之渊源的品评,还是可以参考的。这里,我却想从“典型瞬间”的角度,去请教这位“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杜甫《饮中八仙歌》)的诗人,去探究这首诗成功的秘密。
陆机在《文赋》中说:“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诗歌创作特别是抒情诗创作,要以不全求全,从有限中见无限,在简约的文字中包含丰富而引人联想的生活与思想感情,就必须选择“须臾”与“一瞬”来描绘,这种“须臾”与“一瞬”,我们可以称之为“典型瞬间”。摄影艺术和绘画艺术表现生活的主要艺术手段,就是捕捉与提炼典型的瞬间。它们不可能像小说、戏剧、电影那样对生活与运动中的事物,作比较连贯和完整的反映与表现,而只能发现、捕捉和定形生活与事物之最富于表现力的瞬间。在这一方面,抒情诗的艺术表现手段,和摄影艺术以及绘画艺术有相似之处,虽然前者是时间艺术,后两者是空间艺术。
优秀的抒情诗典型瞬间的提炼和表现,常常具有以下两个特点: 一是不去笨拙地叙述事件或情态的前因后果,即全过程;二是不费力难讨好地去表现事件或情态的“顶点”,而是着重表现将临顶点之前的“须臾”,即高潮即来之前的“一瞬”。这样的“典型瞬间”,既包含了它所产生的“过去”,也暗示了它会发展的“将来”,同时,它本身原就富于概括力,因此,这种“典型瞬间”具有调动读者想象的刺激性,它有深度也有广度。与这一特点相联系,成功的“典型瞬间”,不仅能够引发读者对这一瞬间本身的想象,也必然能够引发读者对过去的“追溯”和对未来的“期待”。一百多年前的英国诗人兼学者柯勒律治有《关于莎士比亚的演讲》一文,他论述莎氏剧作的特点,第一条就是“期待胜于惊讶”,他说:“就像以我们猛然看见流星时的感觉与守望太阳在预定的时刻上升时的感觉作个比较,惊讶比期待要低得多。”我无法和柯勒律治去争论“惊讶”对于艺术品的美学价值,绝美的东西总是能引起观赏者“惊讶”的美感,但确实可以说,不能引人“追溯”,特别是不能引人“期待”的诗作,在艺术上很难说是一首好诗。
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之所以传唱不衰,除了在内涵上表达了生命的短促感与人生的沧桑感这种普遍和永恒之人性经验以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得力于“典型瞬间”的成功捕捉并作了出色的艺术表现。诗人离别家乡在他中进士的三十七岁之前,天宝三载(744)八十六岁始致仕回乡,其中相隔整整半个世纪。“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两句全是运用矛盾语,“少小离家”与“老大回”,“乡音无改”与“鬓毛衰”,虽然分别概括了几十年的漫长光阴和诗人垂垂老矣的近些年来的变化,时间的幅度很大,人生的沧桑之感也包容得颇为深广,但是,它却不是时间的长度的铺展,而是刚刚“回乡”的顷刻的自我回顾与写照。“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里,故乡的儿童相见而不相识,正是诗人漫长的生活历程中的一个短暂片刻,而“笑问客从何处来”,则更只是这相见瞬间的一句问话而已。然而,微尘中见大千,纳须弥于芥子,弹指之间去来今,诗人回乡之前由“少小”而至“老大”的几十年间的往事,儿童“笑问”之后诗人的应答以及其他后续之情事,诗中却没有一字提及,它只写到高潮与顶点之前的“笑问客从何处来”,即戛然而止。可是,诗人却设置了联想的线索,规定了想象的范围,留下了引人“期待”的悬念,强烈地刺激读者以想象去补充和丰富诗的形象。
德国18世纪的文艺批评家莱辛,在其名著《拉奥孔》中提出艺术家描绘人物的表情要有节度,不宜“选取情节发展中的顶点”,要着力表现的是高潮来临之前的“顷刻”。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不正是如此吗?《回乡偶书》本来有两首,其二是:“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这首诗也算不错,尤其是后两句,然而它却不如前一首流传广远,此中道理值得深思。
西方现代美学理论中有所谓“审美期待”、“期待视野”之说,是由20世纪的德国文论家、接受美学的创始人尧斯(又译姚斯)所提出的。他认为文学的历史是读者与作品交互作用的历史,作品要为读者提供审美创造活动的天地与可能性,读者在阅读的审美活动中,也具有审美创造的希冀与期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唐诗中善于撷取、提炼“典型瞬间”的诗作不少,它们激发读者的期待,召唤读者去积极地参与作品的再创造。如卢纶的《逢病军人》:“行多有病住无粮,万里还乡未到乡。蓬鬓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气入金疮。”如张仲素《春闺思》:“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都莫不如此。而贾岛的“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寻隐者不遇》),似乎更多地继承了贺知章的诗艺而又有所发展。从这里可以看到,古典诗歌中有丰富的艺术积累等待着我们去认识,去作“纵的继承”并予以推陈出新。新诗作者如果对古典诗歌的优秀传统一无所知或知之不多,而高叫“反传统”,一味鼓吹“横的移植”,不是等于“藏金于室而自甘冻饿”,即丢掉金饭碗去讨饭吗?